飄天文學 > 新書 >第541章 倫秀(下)第三卷完
    “今日是五月二十八,按照約定,文淵已向東發兵,進攻沛縣了罷?”

    遠在長安的第五倫,正站在地圖前面,曉有興致地看着他給劉秀準備的“大驚喜”。

    劉秀準備於本月二十八即皇帝位,應“四七之際火爲主”的消息,其實並非祕密,爲了造勢,秀兒很早就讓人散播讖緯。

    早在上月,第五倫已從前方間諜的火速回報中得知,雖然操持豫州、兗州軍務的馬援手裏機動兵力有限,糧食也喫緊,但第五倫還是連發三道詔令,讓馬援務必在近幾日出兵。

    因爲擴張太快,消滅赤眉後一口氣喫下十幾個郡,第五倫的兵力捉襟見肘,但劉秀肯定比他更難。

    “劉秀如今也是四頭顧,一部放在淮南冥厄提防岑彭,一部由馮異統帥,坐鎮鄂地長沙,還得在江東留鎮守之兵,最後帶在徐州沛縣的軍隊,至多不過二三萬。”

    所以第五倫讓馬援調出三四萬人,向東進行一次戰術試探,目標是奪取沛縣:哪怕暫時佔領也足矣。

    豐沛屬於黃淮大平原,既沒有彭城那樣的堅城,又沒有淮南的水網交織,劉秀想守下來可不容易。

    第五倫是這般打算的:“若是劉秀避戰,輕易放其泗水亭,就算他成功稱帝,就放棄劉氏龍興之地,威望必定大大受損。”

    “而若是劉秀不退……”

    那魏軍就抓住他弱點了,第五倫的密令裏,讓馬援不斷做戰術訛詐,對沛縣欲攻又不攻,把劉秀主力拖在豐沛,再自中原發一軍,足以橫掃幾乎無人守備的淮北,運氣好的話,甚至能截斷劉秀與淮南江東的交通。

    但第五倫也知道對手是什麼成色,依他看,劉秀多半是會退的,只不知會如何退,將負面影響降到最低。

    前線的消息尚不可知,倒是傍晚時分,剛被第五倫任命爲“光祿大夫”,負責王莽諡號的桓譚來稟,說已經定好了。

    “這麼快?”

    此事若交給六經老博士們,能吵吵到明年,就算讓桓譚全權負責,第五倫本以爲會糾結上十天半月,豈料他竟如此乾脆。

    第五倫奇道:“短短一天,君山莫不是隨意擇之?”

    桓譚卻道:“王翁畢竟曾是臣的舊主,早在天下誤傳王翁已死時,我便在思慮他的諡號,如今,不過是動手寫出來罷了。”

    雖然以君臣相稱怪怪的,但桓譚必須習慣,如今天下,第五倫是最有希望結束紛爭的人。

    言罷,將挑選好的諡號鄭重其事,給第五倫奉上。

    “易?”

    “好更改舊曰易。”

    第五倫笑道:“確實頗合王翁做派,不過這‘改舊’二字,究竟是變故改常,還是復古?”

    “皆可。”桓譚道:“王翁名爲復古,實際上卻不知古時究竟爲何,許多事,皆是憑空臆想,似舊實新。”

    第五倫頷首,但還是覺得有些不夠:“予雖代天意民心誅殺王翁,但他這一生太過複雜,只用一個諡號,恐怕難以涵蓋。”

    桓譚早有準備,又獻上一張紙,卻見上頭是個“誇”字。

    “華言無實曰誇……”第五倫感慨道:“是王翁沒錯了。”

    如此一來,王莽就成了“新誇易帝”,這兩個諡號雖非惡諡,但也不好,算是第五倫和桓譚嘴下留情了。

    此事暫且定下後,第五倫又提及一事:“君山可看過,此番文官考試,策論第一的文章?”

    桓譚是個對新事物頗爲好奇並常能接受的人,甫一入長安,對這幾年間出現的紙張、雕版印刷等技藝頗感興趣,第五倫草創的文官考試也不例外,桓譚贊其爲:“以考試取士,不但能網絡人才,且權在君上,考取者無私恩,黜落者無怨恨,大善。”

    不過這次第五倫定的策論第一,卻讓朝中略有微辭,因爲考取者的策論算不上文采飛揚,引經據典也差了點,隨便看時,只覺得是極普通的文章。

    甚至有人猜測,這位策論第一之人梁鴻,其父在新朝作爲長安北門看守,給過第五倫家賣煤球方便,所以才得青睞,後來梁鴻家遭逢亂世,其父病死,他卷席而葬,後來投奔了第五倫,被收容在第五氏宗族義學……

    但第五倫連皇族伍氏子弟都不徇私,甚至故意壓一頭,怎回因梁鴻故人之子而特地拔高呢?

    第五倫當着桓譚的面讚道:“雖然梁鴻文筆稍顯稚嫩,但文章,質勝於形!”

    他道明瞭緣由:“衆無數士子抨擊王莽之政,但唯獨梁鴻提到了,王莽之弊,根源在於執着於復古,然而三代恍若池中之影,難見其實,如此施政,豈能不亂?”

    桓譚瞭然,第五倫的每一個舉措,都非無的放矢:“陛下是想抨擊復古之論?”

    “也不必抨擊。”第五倫嘆道:“王翁失敗後,已宣告復古論破滅。但士人反思時,卻往往集中於王莽本人德行、賢愚之上,對復古之事,則輕描淡寫略過,如此過新,焉能尋根究底?豺狼當道,安問狐狸!”

    他看向桓譚:“君山不爲俗儒所容,但當年也曾支持王翁,汝當知曉,爲何羣儒對復古如此偏執?”

    桓譚苦笑道:“臣也是讀聖賢書成人,當初亦如此,究其緣由,還在於儒家自最初時起,便以克己復禮爲任,效法古時聖明君王德行﹑制度,言必稱祖述堯舜,憲章文武。”

    “正如孟子所言:規矩,方員之至也;聖人,人倫之至也。欲爲君,盡君道;欲爲臣,盡臣道。二者皆法堯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堯之所以治民,賊其民者也。此所謂‘法先王’也。”

    這是儒經的核心,想象古時候的堯舜時期,君主賢明、百姓淳樸、社會安定,乃是太平世,而後到了夏商周,乃是昇平世,而後春秋戰國及秦,則是治亂世,而三世循環往復。

    這也難怪,還在漢朝昭宣之時,天下太平,但漢儒們居然依舊不滿,覺得當下不夠“王道”,一直希望可以純用德政,從昇平世再入太平。隨着漢朝衰朽,這種思潮越發激進,直接導致了王莽、劉歆的上臺改制,可以說是萬惡之源。

    王莽雖滅,但這三世說仍被奉如圭臬,經術的教條依然被反覆吟誦,堯舜三代依然是歷史的道標。許多儒士骨子裏依然不認爲復古有錯,錯的只是王莽罷了。

    但第五倫倒是期望,特立獨行的桓譚能有不一樣的看法,畢竟他可是公然否認讖緯,甚至說出“人死如燭滅”的人啊,儘管出了第五倫這異數,但他還是覺得,桓譚是最可能與自己有共同語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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