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密道內走到城郊已經深夜，且不說城門早已關閉，就算還能進城，他的棺槨也已經深埋土中。</p>
“他在哪兒？”</p>
安家一門皆爲反賊，上下百餘口死後皆無墓地。他孤身一人，會埋到何處？</p>
“回稟長公主，”南冬回答道：“陛下降旨，將安將軍葬在了城南樂遊山。”</p>
“長公主。”衆人追上來，南冬道：“此處離樂遊山將近百里，就算乘車也要半日才能抵達。”</p>
“我先往前走，你們去找車架或是馬匹。”晉楚棲梧腳步不停，“不管是搶還是偷，半個時辰之內我要見到。”</p>
……</p>
晨曦初現的時候，一行人來到了樂遊山腳下。</p>
新墳之前插着白帆，從城中到此灑了一路紙錢，倒是極容易尋到。</p>
“那是何人？？”晉楚棲梧停下腳步，看着前方兩座並排而立的墓碑，出聲道。</p>
“長公主，那是安夫人的墓碑。”南冬看了看，然後上前解釋：“安將軍身死，將軍夫人難忍悲痛，以身殉情。”</p>
“安夫人……”晉楚棲梧低聲重複這個稱呼，聽到聲音之後南冬緩緩低下了頭。</p>
“給我把墳刨開。”她命令道。</p>
“長公主！”衆人一同驚呼。</p>
……</p>
晉楚清梧在已經空了的大將軍府邸找到了晉楚棲梧，彼時她離宮已經三日。</p>
“皇姐可真是有通天的本事。”他屏退左右，偌大的廳中只剩姐弟兩人。</p>
晉楚棲梧不語，端坐於書案之後，繼續手中的動作。</p>
“皇姐不想說話也沒關係，跟朕回宮吧。”晉楚清梧來到書案另一邊，視線在案上所放之物上掃過。</p>
兵書、信件、棋譜、字帖，應有盡有，摞滿了整張書案。</p>
不用細思便知道，這是誰的舊物。</p>
“皇姐。”</p>
晉楚棲梧仍舊沒有反應。</p>
“皇姐！”晉楚清梧俯身，一掌拍在了晉楚棲梧正要翻頁的兵書上：“你是打算這輩子都不和朕說話了嗎？”</p>
晉楚棲梧放開捏在手中的書頁，終於緩緩擡起了頭。她的眸色極爲平靜，卻讓晉楚清梧下意識地想要後退。</p>
“跟朕回宮。”他把手收回來，說道。</p>
他一鬆手，晉楚棲梧的視線又回到了書頁之上。</p>
“跟朕回去，聽到沒有？”晉楚清梧慍怒，這一次，直接將書從晉楚棲梧手中抽了出來，扔到了別處。</p>
見晉楚棲梧像是毫無感應一樣又伸手去那另一本，他索性揮臂，將書案之上的所有紙張盡數掃落在地。</p>
這下，終於引起了晉楚棲梧的反應。</p>
“阿弟在害怕什麼？”她問道。</p>
晉楚清梧後退半步，意識到之後又立即將腳收回來：“皇姐這是在和朕置氣，爲了一個外人？”</p>
“阿弟爲何不回答我的話？”她接着問道。</p>
“皇姐從何處看出朕在害怕？”</p>
聞言，晉楚棲梧多日以來嘴角第一次上揚。她盯着晉楚清梧的眼睛：“阿弟，你可算得上是我一手撫養長大的。”</p>
“阿弟想要我回宮嗎？”晉楚清梧想要說話，卻被她打斷，“那就走吧。”</p>
話落，她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p>
……</p>
晉楚棲梧曾垂簾聽政多年，下朝之後接見朝臣也是常有的事。</p>
後來她從前朝退下，雖然仍在參政，卻再未直接在宮中接見過官員。</p>
可是時隔六年，再次有前朝官員開始進出棲梧宮。</p>
宮外之人不可隨意進出內宮，但是長公主所居棲梧宮卻可隨時召見朝臣。這是晉楚清梧登基之初所下的命令，後來也一直沒有撤銷。</p>
那些進出棲梧宮的官員並沒有任何錯處，卻紛紛在朝堂之上受到了冷落。只要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其中蹊蹺，但是該去的人，照樣時常進出。</p>
而晉楚棲梧回宮一月以來，晉楚清梧卻是首次踏足棲梧宮。</p>
“皇姐近日時常召見朝中官員，有何事要議？”晉楚清梧問道。</p>
“查一些事情。”晉楚棲梧低頭撫了撫袖袍：“若是陛下不喜歡，本宮日後便不見他們了。”</p>
“皇姐要查什麼事？查清楚了嗎？”</p>
“陛下是想讓我查清楚，還是不想讓我查清楚呢？”晉楚棲梧站起身，卻發現即使如此，想要和晉楚清梧四目相對還是需要微微仰頭。</p>
當初那個瘦弱單薄能被她擋在身後的小男孩兒，不知何時已經長成了能反過來將她籠罩的男人。</p>
她的阿弟，再也不需要她保護了。</p>
“看來是已經查清楚了。”</p>
“我沒有證據。”晉楚棲梧道：“所以，只能算是猜到了。”</p>
她一手培養出來的君主，自幼行事無不謹慎，怎麼會容許絲毫把柄被遺留在世間？</p>
就連唯一有可能的知情者，也“殉情”了。</p>
“皇姐猜到了什麼？”晉楚清梧接着問道。</p>
“你殺了他。”</p>
……</p>
姐弟兩人對視，一陣長久的沉默。</p>
最終，晉楚棲梧首先別開了目光。</p>
“皇姐在哭，”晉楚清梧道：“又是在爲他哭。”</p>
晉楚棲梧擡手抹去自己掉落下來的淚水，緩緩走向書案。並未落座，只是將手放到了上面，虛虛地靠着。</p>
“皇姐在憤怒，在後悔，在惱恨。”就像這世上沒有人比晉楚棲梧更瞭解晉楚清梧，晉楚清梧也能從他的皇姐的身上，看出旁人看不出的情緒。</p>
“你在恨朕？”雖是問話，卻沒有多少詢問的語氣，“爲了他，你在恨朕？”</p>
“我只是想知道，”晉楚棲梧看過來，“想聽陛下親口回答我。你爲什麼要殺他？”</p>
“皇姐這話問得可笑。”晉楚清梧道：“安氏餘孽，不該被誅殺嗎？”</p>
“因爲他，你才能活下來，才能重歸故土，也能有登上皇位的機會。”</p>
“這話不假。”晉楚清梧道：“可是安氏叛國謀逆、逼宮害死父皇母后也是事實！”</p>
“他說他沒有參與，皇姐就相信？”他反問道：“對，他確實手刃了安靖夫婦，可你怎知不是他身爲幼子，見奪位無望，不如改爲立從龍之功？皇帝幼子和手握天下兵馬、權傾朝野的的大將軍，孰輕孰重？”</p>
“安將軍擅長以謀取勝，是衆所周知的事情。”</p>
“他難道沒有騙過皇姐嗎？當年引兵入京，三軍將士只聽他一人號令，完全棄皇姐的安危於不顧。”</p>
“再者言，他連自己的生身父母都能手刃，這樣的人物，皇姐見過第二個？”</p>
“所以你就殺了他？”晉楚棲梧問道：“因爲這些無憑無據的猜測？”</p>
“他不該殺嗎？”晉楚清梧語調驟升，“就算皇姐不承認朕所說的那些，只仇人之子這一條，便足以朕將其千刀萬剮！”</p>
“呵呵呵……”聞言，晉楚棲梧喉間發出一陣低笑，“清梧，你真是一個合格的帝王，比父親更加適合那個位置。父親和母親若是能看到今日場景，必定要誇讚我將你養的如此優秀。”</p>
“你向我說了這許多，卻終究沒有說出最根本的緣由。”她道：“你殺他，什麼都不爲。只是因爲這天下姓晉楚，你容不得一個外姓之人握有天下兵權，掌控着隨時都能威脅到你的力量。”</p>
“可是你說呀！”晉楚棲梧上前一步，“你想要什麼，你說呀。你說出來，他未必不會放。”</p>
“你是皇帝，你是楚國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你什麼理由都沒有也大可以將兵權從他手中收回來。”</p>
爲什麼，一定要他死呢？</p>
“在皇姐心中，朕就如此卑怯？”晉楚清梧眼眶發紅，“爲了他，皇姐連血脈親情也不顧，如此來誅朕的心。”</p>
晉楚棲梧看着他：“你從前，也不喚我‘皇姐’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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