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不等寶玉追問,紫鵑已是笑道:

    “早前我原回過二爺的,那老道本系表兄那邊老總管的兄弟。雖說如今拋卻紅塵,自去修仙求道了,到底也是血脈至親。

    何況幾回相求這老道來,他早說要額外多留幾日,一則與他們團聚,二來也是款留相謝的意思,只是寄居人家,不肯生事罷了。

    現今卻又不同,前一陣他才從親戚處搬出,安置在新宅裏,自然好主張了。薛家那日過去才三四日,這會兒他必還留着人在宅中安養,二爺過去略求一求,到底離着近,又是善事,那老道多半也就答應了。”

    寶玉一聽,歡喜不盡,忙拱手相謝。

    紫鵑往邊上讓了讓,避過這個禮,只笑道:“我可當不起這個,原也是好事兒。休說終究與雲姑娘有些干係,縱然沒有,咱們聽見這樣的事,也情願盡一盡心的。”

    “正是。”黛玉在旁聽了一回,想着湘雲在家多有爲難,憐她與自己一般沒了父母,反是催促寶玉:“這是要緊的事,你早去料理了。自己人甚個時候謝不得,只作這些虛禮做什麼。”

    她說得自然,寶玉也不覺半點異常,答應了一聲,轉身去了。

    及等到了江霖處,少不得一番言語。

    江霖早有籌劃的,一聽這話,故意略作猶豫,便在央求下答應了:“幸而老道長未去,不然我也不好張口言語了。二爺且略等一等,我囑咐他們幾句就出來。”

    說罷,他進去與鋪子裏的人囑咐幾句,轉身出來,就與寶玉一道打馬上街,沿路緩行,一徑到了一處宅子。

    寶玉打量兩眼,便問道:“這是新近置下的宅子?”

    “我已是長大成人,又有了產業,如何還能寄居姑父家中?”江霖笑道:“早前雖置買了兩處小宅,要麼太遠,要麼方位略有不足,姑母執意不肯。後頭置辦了這處,雖小了些,倒是齊整,街坊鄰居也都是妥當,姑母方許我搬出來。”

    “既入了新宅,怎麼也不告訴一聲,我們也好爲你暖宅。”寶玉左右看了看,覺得宅子着實有些小,構造佈局卻也嚴整,頗有巧思,不免點了點頭,隨口道:“這一處,倒是與妹妹家的宅子相近。”

    江霖只當那句話是耳邊風,笑道:“新近安置下來,尚要挑個日子置酒相請。暖宅倒在其次,好歹大家認得地方,日後往來走動也便宜些。”

    一行說,一行走,兩人已是到了院中,只將馬交給僕役料理,自己入了大堂,轉到後面一條巷子裏,走了十來步,便到了一處小院。

    進去後,但覺花木繁盛,水氣氤氳,一徑窄窄的石板路,彎彎曲曲蔓延而入,就聽到裏頭有人言語。兩人轉過一株大桂花樹,就瞧見一間小小巧巧的亭子,裏頭坐着兩個老頭兒,正在那裏釣魚。下面溪流潺潺,只有一尺見方,卻也是水波粼粼,略帶着一點子山水之趣。

    其中一個便是那老道士。

    寶玉瞧見,不免讚道:“雖在街巷之中,又有一尺幽微之地。怪道古人語,大隱隱於市。大約也有些山不在高有仙則靈之意。”

    旁邊江霖聽了,不由心裏冷笑:沒有這些花胡哨,哪裏能引來你們?

    那邊老道人已是瞧見兩人,也放下竹竿,且往這邊看來。

    寶玉忙道:“已是驚動了,咱們快去罷。”

    “閒暇之地,何必着忙?”江霖一面維持着他想出來的花胡哨設定,一面引寶玉入了亭中,且與兩人言語寒暄幾句,便說了寶玉來意。

    那老道早因前面江霖一番施爲,深爲折服,且又有自家兄弟言語,豈有不應許的,只照着江霖所說的行止準則,略作沉吟後,就在央告下答應了。

    因今日已遲,寶玉又須書信相告,且定了後日,說準只此一件,後頭再不應許云云。

    寶玉自是無有不應。

    回去後,他書信一封,打發小廝往馮紫英處去,自己則往王夫人處。

    誰知這一來一去,王夫人早已打點了禮物等事,打發繡橘她們回去,見着他來,反而笑道:

    “我說着你必要過來的,偏左右沒見着人。現已是打發她們去了,放心,也囑咐了你想着探望二丫頭的事。這谷家本是有禮的書香門第,自然後頭有帖子相請。”

    寶玉本就念着這事,自然歡喜答應了。

    倒是王夫人見他這模樣兒,忽得心中微動,因問道:“你身邊服侍着的丫頭怎麼樣?可有不足?今歲又挑了些小丫頭子,我瞧着比舊年規矩些兒。”

    “原已是夠了。”寶玉笑容微斂,淡淡道:“姊妹們女孩兒,且用不着這麼些人,何況我。屋裏也不過是些瑣碎事,夠使喚也就罷了。”

    他既這麼說,王夫人也沒有旁話,只又想起前頭打發晴雯等事,不知怎麼的,且添了三分空虛,半日才道:“你已是大了,自然知道事理的,有什麼不足,後頭再論也罷。”

    說得這幾句,就有彩雲回了時辰。

    王夫人知道已是到了往賈母處的時候了,便與寶玉道:“你隨我一併去老太太屋裏罷。”

    寶玉自然答應。

    而後用了晚飯,又說了一陣閒話,才各自散了。

    寶玉一回去,便得了回信,馮紫英已是將事應下,且代衛若蘭謝過。待得翌日,又有衛家打發人來,特特送了帖子,言辭恭敬,十分感激。

    衛家禮數週全,寶玉也無旁話,不過收了帖子,又言語幾句,打發了人去,自去讀書,又將近日須得出去的事,說與塾師張誠眀。

    既是正經有事,又都定了下午,一應課業不曾減了,張誠眀也無旁話,笑着應許。

    及等回到屋中,且有谷家送來的帖子,王夫人使人轉送過來,卻是相邀寶玉登門等事,恰應了王夫人所言。

    寶玉更添了三分歡喜,只是盤算一回課業,唯恐這兩日出去得多,做功課的時間不夠,反倒生事。是以,這日他只在黛玉處略坐了坐,說話幾句,回去便先做功課了。

    好是忙了一日,翌日就往衛家去。

    那衛家也着實周全,使衛若蘭相陪,又拜見了衛將軍並衛家太太唐夫人。這老道人細細問了事情,又瞧了一回風水,便說無礙,不過是幾處略有不足,添補便是。

    及等出去了,他卻與衛若蘭道:“令慈已然痊癒,只尚有些許症候未去。然而體弱之人,稍有病痛,略有不適,便憂心忡忡,這是心病。貴府風水無缺,人品貴重,並無缺憾,前頭所說略有不足,不過是寬慰病人,以增其志而已。且不必憂心。”

    衛若蘭聽了,不覺一怔,半晌才拱手道:“道長德高,方有這等慈悲心。想來我母親的病,必然無恙了。”

    那老道搖頭道:“這卻不然,病痛之人,第一自然是請醫延藥,但這寬慰體貼,細加照料,也是極要緊的事。令慈之心,乃是常人慣有的,還須仔細纔是。”

    這一番話說罷,衛若蘭如有所思,卻也禮數週全謝過衆人,尤其是江霖。

    江霖忙推辭讓過,因笑道:“我等走一趟又算什麼,只盼能有所增益,纔是要緊。”

    話雖如此,這一番盛情,衛若蘭還是十分感激。何況這一路相陪攀談,寶玉也好,江霖也罷,都是言語得體,行止有度,且不露酸腐之氣,他看在眼裏,着實添了些結交的心思。

    寶玉見此,又想到前頭江霖搬家一事,便略提了兩句。

    衛若蘭追問兩句,就慷慨應諾,說準必要一去。

    那江霖自從紫鵑處得知衛若蘭種種後,便有結交之意,這時豈有不答應的理?不過略作謙遜,而後就滿口應了。

    這也是他早有的打算。

    先前置業藏糧乃至買人,那是度過亂世的基礎。但結交武人,尤其是有才能品德的那一類,也是一重要緊的保障。何況衛若蘭這樣的官宦人家,非但能亂世裏互助,單單從人脈而論,現在做事就能容易許多。

    寶玉並衛若蘭全不知他心中所想,猶自含笑攀談。

    因唐夫人有恙,衛若蘭身爲人子,雖有意結交,也只留人喫茶,又饋送老道銀錢等物。那老道自然比着薛家,堅辭未果便託散衆,接濟貧苦,且不細論。

    一時事了,寶玉等辭去,衛若蘭送至門外,才自迴轉,將事說與父親衛將軍。衛將軍聽了,默默點頭,半晌才道:“這話也有幾分道理。你且去你母親那裏,待我料理完事情,再去看她。”.七

    衛若蘭聽了,點頭答應,退步離去,又被衛將軍叫住:“這賈寶玉並那江霖,看着言談行止着實不錯,你好生結交。”

    有了這話,衛若蘭越發篤定,又想着史湘雲這一處,不免也將先前些許思量,化作更多的期盼——聽說這賈寶玉原系史太君教養,舊年聽說着實嬌慣,如今看來,人言也未必能盡信,他人品言談着實不錯。他如此,料想那常被史太君接過去的史湘雲,必也是文雅賢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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