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兒的,折這花做什麼?”寶玉走到跟前,一面笑,一面伸手攙扶:“這春凳放不穩,打發個婆子也容易,偏要自己來,也不怕摔着了。”
湘雲熱得兩頰通紅,雙眼黑亮,扶着他的手下來,只把那一枝桃花遞過去與寶玉瞧:“你瞧瞧這一枝花兒如何?我繞着這十來株桃樹,撿了半日,才挑出這一枝來,倒要婆子去剪?沒得剪壞了,我豈不是白忙乎一場?”
這一枝桃花,深褐的枝椏曲折盤旋,略有點蒼苔點綴,便已隱隱有些風骨。雖說紅花綠葉,偏這碧葉也不多,多是芽苗,新嫩細巧多惹人憐。至如桃花,三四朵將將盛放,含珠帶露,七八朵半含半露,或是小花蕾兒,或是綻出一點嫣紅的花瓣,正待時日。
常人總覺桃花俗豔,便在紅花葉綠繁盛之極,不免失了含蓄。偏這一枝卻恰在其時,濃纖合度,可見湘雲真個是細細挑揀了的。
寶玉稱賞一回,又覺詫異:“沒得挑揀這個做什麼?瞧着一臉都是汗,又是風口裏,仔細吹着了。”
“我聽說明兒你便要去二姐姐那裏。”湘雲將那桃花遞給翠縷拿着,自己捏着帕子稍稍擦了擦額頭脖頸,又取了團扇輕輕扇了幾下,順口道:
“雖說只是各人隨意,二姐姐也不理論這些的,到底我撿着的那兩樣也無趣。誰知出來散了散,就瞧見這桃樹,忽得生出個念想來——二姐姐念着這園子,舊年還巴巴得想着多住兩日。現今桃花正好,何不挑揀一枝與她送去,也是‘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了。”
“你倒有雅興,這話確也不錯。”寶玉心中品度,也覺這話着實應景,不免笑道:“只怕明兒論起來,倒還是你爲上了。”
湘雲也有些得意兒:“不過靈機一動罷了,也不算什麼,倒是你明兒頭一回登門,可得仔細些兒。”
“放心,我心裏自然有數。”寶玉一面與湘雲往前走,一面隨意道:“橫豎我都依禮而行罷了。”
見他這麼說,又想着寶玉在旁人前也是禮數週全的,湘雲也不再細論,反倒因此想起事來,不免嘆道:
“二姐姐出閣的日子,彷彿還在眼前,如今已是爲人妻母,日後相會的日子,也是屈指難數。如今又要與三妹妹她們論親事了,說不得二三年後,姊妹們各歸各處,再沒這會子的熱鬧了。”
“論親事?論哪個的親事?”寶玉本是滿臉含笑的,聽了這話,不由站住腳連聲追問。
湘雲往他面上一看,皺了皺鼻子啐道:“還是這個性子,說這話便着急!”
說得這一句,她本就存心提點的,這時候自然一發說出來:“我才從老太太那邊去,就聽見鴛鴦姐姐她們言語,說着是有官媒婆來求娶三妹妹、林姐姐的,連着四妹妹,彷彿也提了一兩句。”
探春也還罷了,自迎春之後,寶玉便知天倫之事,大約是難免的,倒是挑揀一個合宜的要緊。誰知這裏竟添了一個黛玉,又有惜春這小妹妹,他臉色登時一變,有些青白起來:
“我去尋老太太、太太!”
“你這赤眉白眼的,要做什麼?”湘雲忙拉住了他,想他素來關切姊妹,於黛玉更是用心,未免着急上火失了體統,忙接着道:
“不過是鴛鴦她們幾句話,究竟如何,還沒有個分說呢!縱然是真,那也是官媒婆求娶,咱們是什麼人家?斷沒有誰個來求,便許了的理!”
聽到這兩句,寶玉才定了定神,卻還是有些着緊,必要去尋賈母。
湘雲見着,伸出一根指頭往他額上狠狠頂了一下,啐道:“這會子過去,是個什麼意思?沒得又要鬧起來,倒成了我的不是!不許胡鬧,旁人瞧見了,非但你沒好意思,就是林姐姐也要惱我了。”
一通話,說得寶玉心中悶悶,百般不是滋味兒,也沒心思說旁事,自回去呆呆坐在牀上。麝月等人爲他寬衣端茶等,他也一概不聞不問,盡是依從了。
見着這場景,麝月心裏便是一緊,偏旁邊幾個丫鬟人等都是沉穩有餘,體貼不足的,自己團團轉了兩圈,又着實叫喚了寶玉幾聲,猶自沒個聲兒,她咬咬牙打發了個人於王夫人報信。
正在這時,王夫人也趕了過來,瞧見這光景,不由雙淚漱漱而下,抖着手去摸他的臉,一面又連聲追問麝月。
麝月便將寶玉回來的中中說了一回,又哭道:“前頭回來換了衣衫,也不覺什麼,忽得就這麼着了。”
王夫人想到先前寶玉過去時,瞧着也是好好兒的,怎麼忽然就變了,忙着人去各處詢問,又想着今日本是去衛家瞧風水問兇吉,未必不是撞克着了什麼,忙又使人去那祟書本子來。
如此慌慌張張忙亂了半日,不說園子裏的人,就是賈母、賈政等也聽說了,齊齊趕過來,一面又遣人請太醫,問僧道等等,又有賈母、王夫人等哭個不住,越發忙亂不堪起來。
紫鵑看着這情景,也是喫驚不小,一面扶着黛玉細細勸慰,一面暗自嘀咕:難道有些事總是避不開的?這場景,怎麼都像是原著中紫鵑試玉的樣子啊。
但是,自己實在沒做過,而雪雁那些個人,斷也沒有這樣的心思膽量的。
雖然疑惑,但紫鵑卻是個心裏明白的人,只將黛玉安置好,便走到賈母跟前回道:“老太太,舊年那僧道說二爺那一塊玉原是有靈驗的,何不照着那法子來?”
她才說了一句,連着賈母王夫人都還沒言語,忽見着寶玉伸手拉着她,噯得一聲,竟睜開眼醒過神來,連聲道:“妹妹要去了,連着我一併帶去!”
這話一出,衆人都吃了一驚,又心生歡喜,忙忙擁簇上來,一疊聲得詢問。偏寶玉卻只盯着紫鵑,又不說話了。
就在這時,湘雲也醒過神來,忙從後面出來,走到跟前往他額上點了一點:“不過幾句頑話,你倒認個真了。”
說罷,她便將官媒婆求娶黛玉、探春、惜春一件事說來,又道:“我原只是嘆姊妹們大了,二三年過去,便各有各的歸處,誰知他竟糊塗起來。”
她這幾句話,且將黛玉與探春惜春攏到一處,並不提旁個。衆人聽了,又想着寶玉素來的性情,也自信了,當即便道:“原是爲了這個,這孩子也是心太實了。”
又有王夫人提着前頭往衛家看風水一事,自然也就將這事擱下,只着大夫開兩劑藥,且自安生修養。寶玉本就只是一時急切迷了心竅,如今醒轉過來,也自漸漸安穩,言語談吐與舊日並無不同。
賈母看着也安心下來,又想着今日的事,待得出去,她便與王夫人道:
“寶玉是個實心的,又素來友愛姊妹,咋咋然聽到這樣的信,便有些受不住。依着我看,她們姊妹的大事,還是一樣一樣來辦更妥當。再有,咱們家的女孩兒,原也要精挑細選,撿個如意的做女婿纔是。”
王夫人自然應承,卻將黛玉抹過不提,只笑道:
“是。舊年二丫頭的大事,他也是盡心竭力,唯恐有不足的,如今刺啦啦說到三個姊妹,豈有不着急的?現今算來,還是先瞧瞧三丫頭的,四丫頭年紀又小,又是那邊府裏的,原也要過個二三年再定的。”
一干婆子丫鬟在後聽得真切,相互看看,心裏都已是有了些數兒。
及等衆人散去,或有消息靈通的,或有好打聽的,又有着意散佈些話頭的,不過半日的功夫,衆人就漸次明白,雖沒說破,寶玉並黛玉兩人,卻已定下事來:
前頭說親的官媒婆,非但爲黛玉、探春、惜春說親的,也有打聽寶玉的。他本是國公府的大族出身,現又早早科考得進,生得也俊俏,自然有瞧中他的人家。
如今賈母並王夫人,卻將黛玉、寶玉兩個居長的不提,先論三姑娘探春的婚事。這裏的意思,誰還能不明白?舊年兩人親上做親的話頭,並諸般事體,早已是傳遍兩府了的。
而這話,自然而然也順着風聲,漸次傳到寶玉、黛玉兩人耳中。
黛玉一聽便紅了臉,啐了一聲,提腳就走。倒是寶玉知道後,越發添了三分精神,翌日便趕着要去迎春處:“既已是說定,我也沒有什麼妨礙,如何不去?倒叫谷家心裏疑惑。”
賈母並王夫人雖不肯,爭奈寶玉執意,且瞧着形容舉動,與舊日並無二致,只得多打點了人,又格外囑咐寶玉早去早回,纔將這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