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他女兒心細體貼,又深知父親性情,常自寬慰母親,照料弟弟之餘,時時留心他這裏。

    這日瞧着父親言語不對,便留心跟在後頭,從門縫裏瞧見父親取了繩子自縊,登時唬得魂飛魄散,忙推門跑將進去,一把抱住了踢翻長凳的雙腿,一面哭着呼喊起來。

    她家原是偏僻,前頭又燒了一回,後頭稍作修葺,將就住着,本是越發少人來往的。只現今因着賈璉賈蓉過來,查檢祭田鋪子等物,又檢點一應花銷,且捏着或少宗祠一件,不將那些族親人等看在眼底。這些個人不能奈何這兩個公子哥兒,不免將氣發作在自家身上,常有過來冷嘲熱諷乃至辱罵的。

    這會子也是如此。

    原有兩個族親往這邊過來,聽到聲兒,又與這賈琿的媳婦一併趕過來,三四個人七手八腳,纔將人救下。

    只那賈琿到底是個男人,身量又高大,一時踢到凳子,早已勒住了脖頸。後頭雖被救下,人也昏了過去,口涎白沫,眼瞅着就是將將沒了的樣子。

    他妻女兩個見着這光景,也是手腳發軟,撲在他身上哭天喊地起來。旁邊兩個族親瞧着,心裏也有些沒滋味起來。

    畢竟,兩人家中多少損了些財貨體面,賈琿又是始作俑者,方拿着他家剎氣。可真要說逼着人死了才甘心,那也是卻是沒有。

    何況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來,且也是大小一處長大,又是族親,又是街坊的。此時聽到這兩個女人嚎哭,又瞧着那一張青白的臉,他們也有些不落忍。

    只裏頭有個機靈的,細看了兩回,忽見着這賈琿鼻翼微動,便先喝住了兩人:

    “哭什麼!這還有氣呢。還不快去請大夫!這咋咋然救下的人,一時氣息悶住了也是有的,你瞧瞧,這鼻子嘴巴,不、不就在動吶!”

    另一個聽見,忙伸出一根指頭橫在賈琿鼻子下面,只覺一點熱氣呼出,可不是有氣的!

    他也忙接口道:“快!快!快!果然還有氣!”

    賈琿的妻女兩人聽見,嗓子猶如被捏住了一般,咯得一聲全都噎住了,擡起兩張哭得稀里嘩啦的臉,四隻眼睛猛得睜大看向賈琿。

    而後,他女兒踉蹌着爬起來,就要往外頭跑去尋大夫。他媳婦卻直着眼睛,伸出一根顫顫巍巍的手指頭,且要摸到他鼻子下面。

    兩個族親瞧着,不免又覺心酸,又覺好氣,忙拉住了手腳發軟踉踉蹌蹌的那個,又扶住顫顫巍巍的這個,一面安撫,一面相互使了個眼色,裏頭健碩的那個便道:“我去尋大夫,你們看着人罷!”

    說罷,他拔腿就走,不過瞬息的光景,就沒了人影。

    後頭自請了大夫,着實細看了,卻說雖救了命來,到底傷的不淺,又是脖頸要害的地方,連着後腦也磕了兩下,這醒不醒的過來,且是兩說。

    那賈琿的妻女原存了三分期盼,一聽這話,也都化爲烏有,頓時嚎哭起來。旁邊知道的族親人等,趕過來瞧見,也不免言三語四。也有嘆的,也有罵的,又有責怪其他人的,不一而足。

    裏頭一個年長有體面的老人,拄着柺杖過來,便拿着柺杖狠狠敲了地面兩下,又寬慰了賈琿妻兒,自取了一封銀子遞過去:

    “琿哥兒媳婦,事到如今,也是沒法子的。你也莫要哭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拿着請大夫買藥罷。”

    旁人瞧見,也有情願的,也有不甘的,也三三兩兩湊了些錢遞過去。

    那賈琿媳婦兒捏着這些東西,人卻呆愣愣的,眼睛都有些發直,只哭道:“叔公,叔公,我、我們一家子冤枉啊!冤枉啊!”

    她直着脖子嚎着,旁邊站着的一個藍衫的男人,臉色就有些不好看,眼珠子不住轉動,忽地道:

    “琿哥兒媳婦,你如今嚎這個有什麼用?有這心,還不如去那邊大屋子外頭嚎去!沒有那兩位大爺逼勒,琿哥兒怎麼能沒了下場?”

    “你說什麼!”那長者一聽,便有些火氣,狠狠瞪了他一眼:

    “還嫌事情鬧得不夠?那是京中的,你當時好饒的?前頭你們兩家沒守住宗祠,怎麼論都是一樁大錯。後頭還要再翻出別的來?你要咬準了一點旁的錯漏也無,我便服了,憑你怎麼鬧去!”

    他說得含混,那人卻聽明白了,當即也有些懼怕:那賈琿本就是個憨的,常日裏雖有些小便宜,大的卻不敢沾的。反倒是自家,好些事都落了痕跡,哪裏禁得住查檢。何況自己要揭了這事,大小連着十來家都要帶累,誰個能饒過自己?

    是以,這藍衫的也訕訕沒有言語了。

    不想那邊賈琿的女兒卻忽得直起身子,不等衆人回過神,她早已奔了出去,竟自跑到賈璉賈薔所住的大宅,拍着門就嚎哭起來。

    衆人都是不妨,也不知緣故,怔了半晌,才連聲叫人跟過去。

    是以,竟沒有攔得住人,反瞧着拍門嚎哭這一場,被驚着跑將回去言語。

    衆人面面相覷,忙趕過去看。

    那邊賈璉已是聽說出了人命,也是大喫一驚,忙趕出來詢問,知道了裏頭的事,又瞧着這姑娘哭得死去活來,好個悽慘,也覺不落忍,忙打發人去請好大夫:“正經請個好的來。”

    賈蓉在旁聽了一回,卻拉了拉他的衣袖,湊過來低聲道:“叔叔,請大夫倒不打緊,不過費幾兩銀子。只如今巴巴過去,豈不攬了事去?救了命來也還罷了,不然,這一家子撒潑,拿着這事說嘴,又要生出許多事來。”

    他說得聲音雖低,爭奈那賈琿的女兒雖哭得悽慘,卻是提心吊膽着,一面哭,一面留心在意。雖沒聽見聲兒,卻也瞧得出來,這賈璉是有意請大夫的,那賈蓉拉着,自然是攔阻。

    她便膝行上來,撲在賈蓉鞋上痛哭,饒是如此,口齒也是極明白,只單單求與父親請個老大夫診治,前頭的事非但不提一點,反是痛訴族親欺凌,導致其父自盡……

    這話一說,又看着這光景,賈蓉也添了幾分沒有好氣,只得悻悻然收住口。那邊賈璉努了努嘴,打發個小廝去請好大夫,一面道:“罷了,我們去瞧瞧。”

    說着,又命人攙扶起人來,自己則與賈蓉低聲道:“真要鬧出人命來,你我又有什麼臉面?人人不提旁個,先要說我們威逼的,越發沒好意思起來。”

    這話一說,賈蓉又想到前頭自家祠堂那些事體,也覺頭皮一陣發麻,只得嘆了一口氣,與貼身的小廝使了個眼色,多命幾個人跟着,自己也隨着過去。

    才走到半路,那邊一夥子族親也趕了過來,瞧見兩人已是驚動,又想到前頭話趕話的事,不覺都有些心虛,訕訕着推出個那老者來。

    他年紀既長,自然也比旁個有見識心胸,心知自己躲不過這些個事,衆人一推,自己反倒多走兩步,應道:“兩位哥兒這是打哪裏去?”

    賈璉見着是他,自然不怕,卻也深知難纏,正待打個哈哈混過去,那賈琿的女兒卻幾步走到跟前,梗着脖子道:

    “太叔公,是我哭求了叔叔他們,與我爹請個好大夫!我爹,我爹他還有氣,還有救!虯虯您,您大夥兒,讓個道兒罷!有什麼事,不能先饒過我爹一回?他、他許是也就差這一口氣!”

    這話一說,衆人都臉皮發脹,也不好跟個爲了親爹死活撕破臉的丫頭強爭,只得訕訕讓開一條道。

    賈璉並賈蓉瞧着,倒多看了這姑娘一眼,才走了過去。

    及等兩人到了,也瞧見賈琿的模樣,又見他這屋子一半燒得漆黑,旁邊還有半塌了的正房,又有他媳婦拉扯這一個鼻涕眼淚滿臉的小子,跪在牀邊痛哭,也覺得牙花子癢癢起來。7K妏斆

    就在這時候,那邊小廝打馬趕來,清下個大夫。

    自然也是城中數一數二的好大夫,進去一瞧,竟還說有些可治的,只是又要開方吃藥,又要三日鍼灸一回,且看效驗,估摸着要有個十五日的光景,才能拿準。

    賈璉自是讓他治,一應銀錢也不放在眼裏,只着他用好藥便是。

    賈琿一家子聽了,都趕過來磕頭相謝,十分感激。旁人看着,卻都有些悻悻起來。

    回去後,賈琿的妻兒只顧着他,那一干子族親也不攪擾,又恐賈璉他們藉着賈琿再查出事來,暗中漸漸鼓譟起來。

    也不是說旁個,就是捏着賈琿的生死嚼舌,造謠說些逼死人命等話,好威嚇住人來。

    起頭也有不管的,賈琿一家也不理,誰知那大夫診治了十日,那賈琿不見好轉,忽得竟就死了。

    常言道,人死爲大。何況前頭有宗祠被燒那一件事,越發能編出事來。

    不消三日的光景,賈琿一家披麻帶索的且沒安葬好人,許多流言便傳到賈璉耳中。又有些年長的族中老人,也拄着柺杖過來磨牙,說些不陰不陽連敲帶損的話,斜眼看賈璉賈蓉兩人。

    這兩人也好沒意思,只得閉門將事料理了,且打發人送信回京,如此這般說了一通,言說必得要再拖延些時日,好將事情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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