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巧這邊官府有急報,賈璉借了這力,且使個體健能幹的長隨一併跟去,途中驛站越發省力,又少了旁個強盜一類的憂心,不過十來日的光景,就送到了賈家。

    這會子,甄英蓮隨母過來拜謝,又言如今年景多有不妥,各處強盜也漸次起來,雖有官船可安置,到底也有些不遂意的地方。

    何況英蓮身子單弱,前頭虧損不淺,也須吃藥將養。且其母封氏得知舊日雨村納嬌杏,多有金銀事物饋贈,父親封肅回去卻一字未提。雖則封氏性情賢淑,深明禮義,不能指摘父親,也不覺舊年日日針線,如何艱難。

    但她半生一無所得,獨剩英蓮一個女兒,又是遭際險惡,也實是不敢指望封肅。反倒是賈雨村,如今做得高官,禮數週全,待人又寬鬆,並不以小利小物爲念,她雖慚愧,卻也情願暫住一年半載。

    這會子過來,她且有個念想:江南雖好,她們母女兩個也無所憑依。倒是女兒英蓮說園中一干人等甚好,若是能往來走動,好歹也算有二三處人家。如此,就算在這裏挑一個女婿,也未必不妥。

    有了這一番打算,今日過來,封氏也着實用了一番心思,着實打點了禮物,既不顯簡薄,也不露寒素,恰恰合宜。

    賈母、王夫人原知道這裏的事,且賈雨村也多得賈赦賈政青眼,待甄家母女兩人自然多有優容。而封氏也好,英蓮也罷,人品性情又是一流的,原也沒辜負這一番優待。

    跟前一番言語,賈母便笑道:“你們母女遠道而來,少有親眷好往來的。舊年英蓮丫頭與我們也算有舊,倒不妨常走動走動。”

    “老太太寬慈,方這般相留我們母女。”封氏溫聲細語,眼圈兒微微有些溼意:“我們也別無所報,只能常在菩薩跟前念兩句,保佑老太太萬福萬壽罷了。”

    正說得入巷,忽得有這一封信報來。

    因賈政於官衙裏做事,賈赦也自安歇着,方先送到賈母處,說是如此。

    封氏一聽,忙起身相辭。

    賈母留了兩句,因見她堅辭,又有家書送來,到底應允,只命英蓮日後常過來親近,又吩咐鴛鴦將人送出去,纔是罷了。

    英蓮的爲人,原是無人不愛的,封氏又是言談行止無不妥當,鴛鴦相送,自然也是情願。一面拉着英蓮的手,一面扶着封氏,含笑問些閒話。

    封氏應酬着,那邊英蓮卻有些踟躕,走到半路,便拉着鴛鴦的手,嘆道:

    “今日過來,我只說還能往園中走一趟。寶姑娘那裏雖不好去,林姑娘、雲姑娘並諸位姑娘處,好歹也要過去一回的。誰知竟不能成,只得託鴛鴦姐姐一聲,好歹代我說一句。”

    鴛鴦笑着答應了,將人送到外頭,又着婆子小廝等人好生將人送出去,纔算罷了。

    及等回來,她卻見賈母收了笑容,脊背挺直端正坐在上首,面容沉肅,一雙老眼緊緊盯着才拆了的書信,全無常日裏慈和的模樣。

    鴛鴦心裏微動,放輕腳步,小步輕巧地挪到賈母身側,也不言語。待得賈母輕輕舒出一口氣,身心微動的時候,她才提壺倒了一盞清茶,捧與賈母:“老太太,且喫一口茶潤潤脣。”

    “嗯。”賈母放下書信,伸手接過茶盞,卻也不先喫茶,緩緩道:“你打發人往大老爺、老爺並東府珍大爺三處去,就說今兒璉兒、蓉兒兩個小子打發人送了信來,須得商議商議。”

    鴛鴦一聽,便知裏頭大約有些事,忙答應一聲,出去叫了兩個小丫頭,將事吩咐了。

    及等賈政衙門回來,賈赦並賈珍兩人估摸着時辰,也是往賈母處來。賈政聽了,也匆匆趕來。三人到了跟前,賈母便命安坐,然後將那封書信遞過去:“好生瞧瞧這個。”

    賈赦先得了書信,匆匆看了一回,便皺起眉來。而後賈政、賈珍兩個瞧了,也變了臉色,沉吟不語。

    看三人形容,賈母便嘆道:“今兒送信來,偏太太出去應酬,你們兄弟子侄也不在,便送到我跟前來。這也是罕事,可見神佛有意,將這個送到我眼前來。”

    賈赦道:“這事雖可嘆,也是他們自作的,璉兒蓉兒兩個既沒逼勒,不過照例做事,倒也說不得錯漏。念着宗親一場,使他們將這事豐豐滿滿完了,也就罷了。”

    “話雖如此,只怕天南地北兩地相隔,如今又有這一樁事,往後必還要生事的。”賈珍皺眉道。

    旁邊坐着的賈政沉聲道:“這事且不論,這些個族親竟這樣艱難?雖說前頭着實不堪,但咱們遠離祖籍,少有教誨管束,也未必全然妥當。現今璉兒蓉兒兩個既在,倒是要細細參詳,善加安置,方不失咱們家的體統。”

    賈赦雖不欲十分理會,賈珍卻是族長,且因前頭祠堂等事,多少也存了些忌諱,想了想也點頭道:

    “這話實是在理,卻也難辦——現成一件,如何供給,只管舍銀舍米,哪怕有千金萬金,也是不足用的,也未必於他們有甚個好處。再有,這兩年年景艱難,各處開支也多,竟也有些艱難起來。如今動用一注大的,一時半日也不好撥出,偏這事必要緊着做的。”

    這話一出,賈赦固然撫須點頭,賈政也半日無言。

    獨有賈母在上看了半日,忽得嘆道:“家大業大,自然也有大的難處,我是深知的。只如今族中生出這些事來,若沒個區處,也不是個道理。

    我也老了,不中用,說不得哪日便去了,剩下那些私房又有什麼花用?如今既有這事,我也托賴出一半,好與族中置辦祭田等物,每歲除卻家學供養外,估摸着人丁,各家各戶分潤些兒。也是我的陰德了。”

    賈赦三人聽了,都是吃了一驚,皆拒絕了。

    賈母尚在,動用她的私房做事,再是個好事,他們也沒這個臉面——旁人說起來,豈有不提他們的?誰個家裏,不是孝敬老人的?

    只是賈母卻堅持如此,且道:“你們有孝心,便許了我這一遭。也不提旁個,只權當爲我添些陰德罷了!”

    如此再三,賈政等也無他法,只得答應了。

    賈母立時喚來鴛鴦,正經吩咐她取來賬本,將裏頭一些個銀錢現物,不打緊的玩意兒並幾處田宅,皆盡劃出,又道:“旁的也都是些浮財了。待得後頭我歸去了,再分與寶玉他們,也是個記掛。”

    她連着說了幾回這話,賈政等人雖是唯唯,後頭回去,卻不免尋了各人的媳婦兒,細問近日的事項。

    偏偏這兩日全無旁事,連日賈母也頗爲興高,連着王夫人也不明緣故,何況少在跟前的邢夫人、尤氏兩人。她們也知賈母要緊,又被自家老爺逼勒,只得趕來探問。

    王夫人見着她們,便知緣故,因嘆道:“老太太連日高興,忽得提這些個話,也是出奇,我連着鳳哥兒也問過了,她也不知。偏這樣的事,也不好玩去探問的。”

    尤氏聽了,點一點頭,便道:“我說呢,凡有這樣的事,總有些風聲的。怎麼如今一點也不知道。太太說得也在理,斷沒有因爲這個去問老太太的理兒。如今也只合叫鴛鴦過來——凡老太太的事,她是深知的。”

    聽到鴛鴦兩字,邢夫人心內便有些不自在。

    雖說鴛鴦拒婚的事已是過了數年,但從此之後,非但賈母跟前自己越發沒了體面,就是賈赦那裏,也是一個模樣兒的。

    邢夫人本就有些左性,除卻鳳姐這個比自己更得體面的媳婦外,瞧着鴛鴦也是一日不如一日的,多有厭棄。

    然而,尤氏的話,本就在理。王夫人也在旁點頭稱是,她有心攔阻,也沒個旁的法子,只得硬生生憋在心中,聽憑王夫人打發人叫了鴛鴦來。

    鴛鴦過來,聽得王夫人詢問,想了想便道:“老太太有這個打算,大約也是聽見了一樁事,才觸動心事,生了這麼個念想。”

    說着,她便將舊年鳳姐提及置辦祭田等事,卻因種種緣故未成。賈母知道也多有喟嘆,深覺可惜,後頭與鳳姐閒話,知道這是舊年秦可卿仙去那日,託夢的事,她便更將這事掛在心上,私下裏常有提一聲半句的。

    聽得這個緣故,尤氏收住笑容,面色也有些淡淡的,垂着眼沒有言語。邢夫人聽得鳳姐,便眉梢微動,心裏暗暗有些怨怒:這些個事,她眼裏哪裏有個我?竟是一聲不出,一字不提,有臉沒臉的只憑我去!

    只有王夫人唸了一聲佛,嘆道:“老太太寬宏慈愛,萬事都慮在前頭,纔有這樣的心。也是我們無能,才讓她老人家不得安生度日,常要爲我們打算。”

    鴛鴦立在下頭,沒有言語。

    這樣的事,既是賈母的慈心,也是衆人攔阻不得,自然沒過多久,便傳揚出去。

    不說鳳姐、探春等,就是賈環,乃至外頭薛家人等,也俱是聽說了。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