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忙伸手虛扶,又命鳳姐坐下,因道:“什麼事,你只管說就是。休說今日本就委屈了你,縱然不是,凡你說得有理的,我們哪個不服,哪個不信了?”

    鳳姐雙目含淚,垂臉柔聲道:

    “我的心,太太自然也知道的。舊年我服侍大太太,雖不敢比老太太,卻也是禮數週全,不敢怠慢的。誰知今日是這麼個結果。

    我私心想着,大太太雖有些左性,卻也深知道理,忽得這麼着,必有個緣故。這事,我思來想去,也只一樁——我管家理事,因着年輕,不免要厲害些,方能壓得住人。二來家中也有些入不敷出,又須節儉用度。爲此,我也使了好些法子。

    那些家下人等,或損了體面,或減了進項,自然少不得抱怨。這些個事,自也有大太太那裏的人。說不得他們怎麼怨恨,大太太不聽一句兩句,也沒理一月一年的,可這天長地久的,哪裏能不聽進去幾分?”

    王夫人聽了,深覺有理。

    有關鳳姐厲害並節省等抱怨的話,她也常有聽着。只是她管家理事,深知這家大業大的難爲,鳳姐又是料理家務,並不是外頭那些大事,兼着兩人又是孃家婆家兩層的親,不比旁個,自然沒將這些話聽入耳中。

    但邢夫人一則不理家務,不過管着些賈赦院中的幾樣事,二來只是婆媳,她又有些左性,日久天長的生出些隔閡,倒也是常情。

    是以,她點頭道:“大約是這麼個緣故。只是這積年的事,越發難辦。你可有什麼法子?”

    “正是爲了這一樁事,我纔要求太太。”鳳姐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口裏卻說得簡斷:

    “我想着,終究是我管着太太這邊的事體,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順,纔有那些雜話。現今既有這事,兼着我並哥兒身子也有些不爽利,倒不如暫且辭了太太這裏的事,安生過個一年半載的。

    一則,到底讓了一步,大太太也有個臺階兒。二來,也解了舊年那些小人的怨恨。三來,我也能趁這會子安置哥兒,將養身子。待得好些了,再來分太太的憂,豈不好?”

    王夫人想了想,終究點頭,應道:“你說得也在理,也只好我多忙些罷了。”

    “太太何不將事多分些與三姑娘?”鳳姐笑道:“她料理明白,也細緻。再有,林姑娘雖單弱些,做事也是精細。前頭我那物件的賬本子,正是學了她屋裏的紫鵑。”

    “哦?”王夫人猶豫了半晌,想到前頭的默契,爲着日後計,將一些家務交予黛玉,也是好事,便點頭道:“也罷,我與老太太商議兩句。你不必耽心,如今裏外也無大事,不過是些常日的事體罷了。我還料理得了,你只管安生歇着便是。”

    鳳姐笑着答應了,又屈膝謝過。

    待得這裏商議罷了,她出了王夫人的屋子,就稍稍收了笑意,眉眼間淡淡的,只問平兒:“我與太太說了半日話,那邊可有什麼話傳來?”7K妏斆

    平兒瞧了左右一眼,才湊上去低聲道:“大太太自回了屋中,後頭又摔了茶盞子,旁的話一句沒有說,只打了費婆子一個嘴巴子。”

    鳳姐冷哼一聲,卻也沒有點評,只淡淡又道:“環哥兒那處呢?”

    “旺兒媳婦說,前頭有人瞧見他去過費婆子那裏。”平兒聲音放低,眼裏卻有些惱意:\只那一趟後,那錢槐就沒出門,縱有出去,也只往柳家那頭轉兩圈。\

    “哪個柳家?”鳳姐一面往前走,一面問。

    平兒便將柳五兒的事粗略說了一回,又添了兩句:“那也是前頭寶二爺屋裏的,後頭被太太打發出去過的。”

    “是她。”鳳姐想起來:“倒生了個好模樣兒,瞧着也是個聰明的,難怪不肯認這婚事。”轉口就道:“我記得舊年寶玉還託我照料些,咱們也日行一善,早些替她了斷——你回頭把錢家的虧空報上去,使太太蠲了他們家的差事。”

    “是。”平兒沒有多言語,低頭應了。

    鳳姐瞧見自己的屋子就在眼前,反倒多說了兩句閒話:“如今我在太太跟前卸了差事,暫且省了許多事,前頭那些個事也合該做起來了。”

    “是。”平兒越發垂頭應承。

    及等到了自己屋中,鳳姐先去瞧了巧姐並大哥兒,見他們都極穩妥,這纔回到自己的正房裏安坐,且道:“說罷。”

    旺兒早打聽明白了,這會子便將事說了一回。

    左不過也就是前頭平兒的話,今日的事,大約是賈環使了錢槐,在費婆子跟前下了話,方將及邢夫人,有了今日這樁事。

    鳳姐冷笑道:“大太太是個什麼脾氣?舊年裏怎麼不見費婆子在她跟前如何得用?自然是心裏存了事,忽聽說這樁事,才引出這一出醜劇來!”

    “奶奶的意思是……”旺兒垂眉低眼,探問鳳姐的心意。

    鳳姐淡淡道:“可見是我先前糊塗了,連着多做多錯的大道理也忘了。太太有了這心,我竟還是省事些,只怕她還舒坦些兒。再有,今日有了這一樁事,我也不好十分去見她,倒不如彼此淡一些,過些時日也就罷了。”

    旺兒聽出裏頭的意思,忙笑道:“奶奶這話在理,可惜大太太不知道奶奶的心,又有那一起子小人,否則哪裏今日這事。”

    “好了,我也要養病了。你先下去將事料理了。”鳳姐兩句話打發了旺兒,回頭看向平兒:“趕明兒你去老太太他們幾處說一聲,只說我身子有些不爽利,須得將養一陣子,再去請個大夫來,撿着調理的方子,我安生喫兩劑。”

    平兒笑道:“奶奶能安心將養一陣子,我們也就放心了。千好萬好,總歸身子好最是要緊。自有了哥兒,這一年兩年奶奶爲着他勞神費心的,又有外頭的許多事,越發忙得喫飯都不能安生。偏頭前身子也有些虧空。這會子偷空歇一陣,縱外頭的事免不了,總歸這屋子裏能安閒些兒了。”

    聽她這麼說,鳳姐也自笑了,因道:“舊年你每每勸我,我只是不聽,如今瞧着,竟是我錯了。白忙了這麼些年,倒圖今兒這一遭?”

    鼻子裏冷哼了一聲,她纔將蓋在身上的薄紗被整了整,翹起塗了丹紅的指甲,在杯盞上颳了刮:“你瞧瞧,咱們先辦哪一樁?林榮家的?還是那刑家的?”

    “依着我看,奶奶竟先將咱們這屋子理一理纔是。”平兒細想半晌,便道:“外頭的終究是外頭的,咱們屋裏未必妥當。不然,這一樁事環哥兒那裏如何知道的?”

    論說這個,鳳姐也有些疑心,因將屋裏的大小人等細想了一通,卻又道:“哪怕有些紕漏,必也不是有心的。旁個不提,咱們這屋子的,哪個能看上環哥兒?依着我看,還是將這些時日撞見的人,去過的地方檢點一通,怕還能查出些什麼來。”

    平兒低頭應了。

    “只是你說的也是,如今我暫做歇息,自然要把這屋子收拾收拾。”鳳姐想着自己需得料理賈環並邢夫人那兩頭的事,自己這一處自然要穩固些,省得再出什麼事纔好,便又道:“明兒大夫去了,你把那些個丫鬟媳婦婆子人等,排個次序,我也過過眼,瞧一瞧。真個不好,也趁早打發了,以後也省事。”

    話還沒說完,就有小丫頭回話,道是紫鵑來了。

    鳳姐忙命請進來,因與紫鵑笑道:“這一回,竟要謝你這一份心意。”

    “奶奶說的什麼話,我竟不知怎麼回了。”紫鵑這回過來,一則是自己有意,二來也是黛玉遣她探問的,便道:“只看奶奶素日待我們姑娘的情分,這也是合該的。旁的不提,今兒要是彼此換過來,也是一樣的心。”

    說罷,又將黛玉問好的話帶到,暗問今日如何。

    鳳姐笑着將解釋提了兩句,只推說誤會兩字,就將這事輕輕抹過了。

    紫鵑又坐了一會子,就辭了去。

    鳳姐道:“平兒你送送她。”平兒會意,含笑隨紫鵑出去。

    及等出去,平兒一把將紫鵑拉到僻靜角落,因笑道:“虧得你有心,不然今兒咋咋然生出這一樁事來,未必能了了。”

    畢竟邢夫人真個打發人來,跟着鳳姐一併去,路上哪怕撞見了人,誰個敢上前來說?到了賈母跟前,忽得提起這樁事,鳳姐未必能圓過去。

    是以,鳳姐不必說,就是平兒也大爲感激,此時與紫鵑言語,也極懇切的。

    紫鵑笑道:“咱們素日好的,就是二奶奶並我們姑娘也都極親厚和氣的。既遇到這事,豈有不說的?只大太太這麼着,必是有把握的。你們果然把這事料理完了?”

    平兒嘆了一口氣,將裏頭的細故說了一通,這才道:“如今我們奶奶也想退步一二,且瞧瞧情景,旁的往後再定。”

    這些事,紫鵑也不過聽過就算,並不十分留心,反是追問道:“二奶奶挪騰出這些東西,又是爲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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