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兒嘆道:“還能爲了哪個,不就是去了的小蓉大奶奶的事。”

    她將裏頭的緣故說來。

    紫鵑細細聽了,也是品度出些滋味來,不覺心頭微微有些跳動,因道:“我前頭也覺出點意思來。只你們奶奶素來不信這些個事,又是個殺伐果斷的,沒想着,竟是是爲了這緣故。”

    “她到底是個人,又聰敏,哪裏能瞧見了南牆,還只管撞過去的?”平兒道:“舊年你說的那些話,她都有些聽了進去,何況前頭東府祠堂那一樁事,真個明明白白鬧了鬼一樣,誰能一點兒也不耽心的?”

    聽到東府祠堂那件事,紫鵑心底那些驚訝的情緒迅速消失了大半,反倒有些真實的荒唐感。但在平兒跟前,她自然也要遮掩一二,只咳嗽了幾聲,拿帕子掩飾了片刻,就又迴轉過來:

    “那如今你們怎麼辦?前頭的安排大抵是無用了,又有旁人盯着,越發難辦事了。”

    平兒搖了搖頭,道:“還能怎麼着,自然先將這事料理了,再把屋子裏出入大小人等也理會明白,旁個事也只合先瞧瞧罷。”

    說罷,她便將鳳姐辭了理事這一樁大的,並幾件小事提了兩句。至如如何盤算邢夫人、賈環兩處等事,她就掩去不提了。

    紫鵑聽了一回,倒爲鳳姐可惜。

    這一出事既然鬧將出來,就算賈母出手幫襯,大約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後頭鳳姐又辭了事,又有邢夫人賈環兩處牽扯,裏外的事怕也要一二年才能齊整。她判詞裏的冰山——賈母王夫人一去,後頭越發不能料理,至多也不過那麼些人事能逃將出去。

    但是……

    往平兒身上看了兩眼,紫鵑心裏又有些寬慰:再如何,到了那會子,平兒總算有個更好一點的起點了。她聰敏能幹,又平和善良,到時候未必不能有更好的發揮,更好的結果。

    想到這裏,紫鵑自有些歡喜,當即含笑道:“也罷。這未必不是一幢好事。論說來,你們屋子的大小人事,也早要料理料理了。且不說紕漏不紕漏的事,就是裏頭小紅她們這些大小丫鬟,也有該放出去的呢。”

    “這話又怎麼說?”平兒忙問道。

    紫鵑道:“我也是聽過一句兩句閒話,說是廊上的芸哥兒,彷彿瞧中了小紅,有意做個親事呢。我雖不知裏頭的真假,到底也是一樁事。

    你們奶奶成日家的料理裏裏外外的大事,只怕身邊的那些個小事,未必能整理齊全。何不這會子各個問明白了,該放的放出去,該留的也留着,也是一樁好事。”

    這話一出,平兒也笑了:“我也是這麼個意思。如今大太太又盯着我們屋裏,越發要裏頭料理齊全,纔是正經。你說說這件事,如今說起來,也是叫人喫驚,再想不得大太太就惱到這地步了。”

    紫鵑想了想,便問道:“你說這事是從環哥兒那邊透露出去的?”

    “可不是。”平兒道:“我們奶奶早使人瞧着環哥兒,如今是整日打雁反倒叫雁啄瞎了眼,連着旺兒他們一家子,都被髮作了一通呢。只咱們私心論來,惱了我們奶奶的人不少,可要一心作對的,數來也不過幾個,再要一心投到環哥兒那裏的,真個想破了頭,也想不得。”

    她這麼說,紫鵑卻立刻想到了彩霞,這原就與賈環有情,近日又被旺兒那邊逼迫過的大丫鬟。

    只是看了看平兒,她終究沒有十分言語,反勸道:“若這麼說,也未必誰頂針兒,這三姑六婆風裏言風裏語的。說話的人不留心,倒叫聽見的認了真,也是有的。”

    平兒想了想,也覺在理,又與紫鵑說了一回話,才各自散了。

    紫鵑出了鳳姐的院子,一路慢慢行來,將今日所見所聞做了個評估:鳳姐這裏可以暫且放一放了。往後一二年,縱然她與邢夫人、賈環之間有許多爭鬥,大概的情況卻不會變化太多。倒是邢夫人、賈環這兩個地方,需得更留心起來。尤其是後者,越看越有種心狠手辣反社會的感覺,不能等閒相對。

    有了這個盤算,紫鵑先回到瀟湘館,將內裏的種種,盡數說與黛玉。

    黛玉早聽說了一些事。

    畢竟邢夫人拿下鳳姐的人,又壓到賈母跟前,而後鳳姐單刀直入,兵不血刃將事情完結。從頭到尾都是落到衆人眼裏的,既有衝突,又有細節,又事涉平日裏高高在上的太太奶奶,真個是一齣戲都不能這麼精彩了。

    這樣的好戲,自然人人議論,不過半日的工夫,滿府上下人等,連着東面趕車的馬伕,都聽到了風聲。何況黛玉這樣身處內宅,又多心留意的,早聽了許多議論。

    如今再聽紫鵑這一番話,她心細,又聰敏知機一點就透的,當即便嘆道:“鳳姐姐是個聰敏人,大太太忽得鬧出這樣的事來,她豈有不多心的?自此之後,只怕越發要生出事來。”

    “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也難論對錯是非。”紫鵑道:“終歸還有規矩禮數在,鬧也不合鬧得太過,姑娘何必耽心?只瞧着罷了。”

    “話是如此。”黛玉猶自鬱鬱不樂:“如今這府裏內外不寧,終究不是興旺之態。”

    見她想到這些,可見眼光見識多有長進。紫鵑不免有些寬慰,口裏卻少不得勸慰。只待得寶玉從學裏回來,她才往後退了幾步,叫來春纖囑咐了,又往含笑言語的寶黛兩人處看了一眼,就打起簾子往王夫人院中去了。

    及等到了院中,她還未尋小丫頭言語,忽見彩雲從裏頭出來,忙叫住了她,細細端詳兩眼,才笑道:“昨兒聽說你大好了,我還想着要勸勸你,竟多將養兩日纔是。如今一瞧,竟與舊年差不離了。”

    彩雲見着她,也十分歡喜,拉着往邊上去,一面說些隨常的話,不過是起居溫寒一類的。

    紫鵑也拉着她的手,陪着說些親密話兒,待得後頭彩雲問她今日過來的緣故,她才往王夫人院裏望了一眼,低聲道:“彩霞她在哪裏?”

    彩雲一聽,便鬆開手,往紫鵑面上細看了兩眼,忽得道:“你尋她,可是與那位小爺有干係?”說着,她比出三個指頭兒。

    見她這麼個言語模樣兒,紫鵑立刻品度出些深意,忙瞧了瞧前後,見着無人,才低聲問道:“你知道什麼?”

    “什麼事我是不知道。”彩雲也壓低聲音:“前一陣子她說破了一句,彷彿替環哥兒做了什麼錯事。後頭雖沒再提,這一陣也是悶悶的,心裏掛着事兒。你要去問,可得心裏有個數兒。”

    紫鵑越發拿準了,口中低聲答應,又問了彩霞現在自己屋中,便辭了彩雲,徑自尋了彩霞。

    彩霞見着她來,還自笑着,但瞧着紫鵑打發了小丫頭,又瞧了前後左右,這才關了門,拉着她往裏頭去,便笑意漸消,猛然提起一口氣吊在心頭,勉強道:“你這是做什麼?”

    “做什麼?還不是爲了你!”紫鵑緊緊抓住彩霞的手,湊到她耳邊,聲音又低又短促,卻生生砸在她的心上:“你這麼個聰明人,爲了個環哥兒,怎麼也做出那樣的糊塗事?二奶奶知道了,你這小命兒要還是不要?”

    “我……”彩霞猛然喘了一口氣,聲音發緊,無數話想要嚷出,卻硬是隻吐出一個字,便抖着手指抓住了紫鵑的手:“我,你,你,你怎麼知道?”

    “我自長了眼睛耳朵,如何猜不到?”紫鵑嘆道:“舊年金釧兒她們便提了一聲半句,我原也不放在心上。咱們本是姊妹一般,你要尋自己的前程,我再覺得不大妥當,那到底也是一位小爺,終究比尋常小廝強十倍,我又如何攔你?”

    彩霞沒有言語。

    紫鵑又將自己瞧見費婆子拿鳳姐屋中僕婦的事,說與鳳姐,並事情完了後往平兒處打聽了兩聲,知道她們已是尋摸到賈環處,並猜度這事是路上被人看破云云,撿着重點提了兩句。

    而後,她才又道:“過來的時候,我與彩雲說了兩句閒話,聽她說你這一陣有心事,還有什麼不明白?你也是糊塗了,這樣的事,如何做的?大太太與二奶奶鬧到這份上,自然不好對打,但旁人夾在裏頭,卻必是討不得好的!”

    “我也沒想到的。”彩霞眼圈兒一紅,低聲道:“我只說環哥兒知道了這樁事,拿着討個好兒,免得兩處僵持着,終究喫虧。誰知,誰知,他卻生出這麼個主意來,越發鬧僵起來了。”

    說罷,彩霞便將裏頭的事說了出來。

    紫鵑聽了後,沉默了半晌,才低聲道:“你既說與我,要討我的主意。我便問你一句——你日後還是那麼個打算?”

    這卻是問彩霞是否還堅持與賈環的關係了。

    彩霞臉色蒼白,哆嗦着雙脣,半日說不出話來。

    見此,紫鵑也知道了她的心思,不免嘆道:“你若還是捨不得,我再要勸說,再要說往後如何,你也聽不進去的,反倒傷了咱們的情分。如今這一樁事,瞧在素日的好上,我替你往平兒那裏說個人情。只是,往後再要有旁事,我也不能再相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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