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忠倒還罷了,雖是兄長,卻是個庶出的,又早就被打發回鄉,自來便受委屈的。眼見着邢夫人着惱,又想着她好不好,這一年兩年總算幫襯了些銀子,縱然氣得臉皮發青,也還是嚥下話來。

    邢德全卻着實受不住這口氣。他妻兒雖也平常,但被邢夫人奚落,豈又不惱的?何況今日過來,原是他聽說邢忠爲邢岫煙嫁妝發愁,想趁機拿這個做由頭,好不好,總能挖一塊肉下來。是以,那邢忠是他死拉活拽拉來的。如今又這麼着,兩頭湊到一處,他更覺臉面大損,當下裏幾處閒氣湊到一處,又摔又砸得竟是大鬧了一場。

    三人不歡而散。

    邢夫人惱則惱矣,卻也沒放心上。誰知邢德全卻一口氣按捺不住,惡向膽生,竟做出一樁事來。

    當日回去,他就着怒氣吃了個大醉,後頭藉着酒氣,點了僕役等人馬,直接闖入邢夫人陪嫁的鋪子、小莊上,一通使氣發作之後,竟將這些奴僕捆了去告官。打傷的奴僕人等足有十五六個且不論,這一通做法,直將邢夫人乃至賈家的體面都摔在地上了。

    賈赦聽說,登時便是大怒,叫來邢夫人一通呵斥,卻也不得不往衙門裏打點一通,又命請來邢德全,有意將這事了結。

    偏那邢德全喫得大醉,又使氣做了這等事,許是快意過了頭,倒是身心舒坦,囫圇覺現在都還沒睡醒過來。

    賈赦聽說如此,也無他法,只得拿邢夫人使氣。

    這邢夫人前頭爲着拿鳳姐這一樁事,已是鬧得沒臉,休說賈母,就是賈赦也斥了兩句,說她糊塗不知禮,連着人情也不管,鬧出這等笑話來。如今又有這一樁,她越發羞恥,在賈赦跟前不敢發作,回自己屋中便說病了,又要請大夫吃藥,藉此躲開。

    現已是報到王夫人處了,想來不多久,王夫人便會打發人告訴鳳姐——那到底是婆婆。

    聽了這一通,鳳姐不由一笑,扭頭與平兒道:“你瞧瞧,這是什麼?連着自家兄弟都要抱怨,鬧出這樣的事來,還要拿我的不是!好好兒的做個老封君,自己體面,誰個不尊重?爲了一點子事,必要將親近的人鬧得翻臉,又有什麼趣兒?”

    平兒道:“既說了病症,只怕奶奶還要去問省的。”

    “我只管過去,就怕大太太自己躲羞。”鳳姐冷笑着把個茶盞敲了敲,又慢慢摩挲:“倒是邢姑娘又要受些委屈了。”

    一面說,一面鳳姐早已垂頭思量起來。

    她本就是有心計決斷的大家女,邢夫人一個繼室婆婆,既無孃家勢力,又無纔敢,本就少了五分敬畏。現在兩廂撕破臉,鳳姐自也不怕什麼。7K妏斆

    是以,低頭想了半日,鳳姐便道:“都說人多勢衆,也有一句好話,叫做鳥無翅而不飛。到底那是大太太,她再是糊塗,咱們也不能走了大褶子。何況咱們這事多半也落在那一起子挑唆的小人身上。如今既刑家生事,倒不如趁機做法,弄下兩個不省事的老虔婆。”

    說罷,她轉頭看向旺兒:

    “先瞧瞧那費婆子並王善保家的兩個,要是不行,撿着那幾個管事娘子也使得。凡她們有什麼能說嘴打臉的事,也不消往大太太跟前使力,竟還是大老爺有決斷的。

    再者,我們二爺也有得用的那幾個管家管事,連着他們也有親戚,裁撤大太太屋裏那幾個的差事,好叫他們提上去,豈不是兩便?”

    旺兒心裏會意,這是要提點自己人,忙笑着答應,又道:

    “奶奶放心,如今大太太屋裏正鬧起來了,外頭那些田宅鋪子,可都牽着裏頭的人。不消我們怎麼做,他們自己都豎着一對烏雞眼,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只是一件,那費婆子王善保家的兩個雖是大的,衆人都眼紅盯着,到底是大太太的陪房,也未必拿準了能敲掉她們去。”

    “有了這一出,還怕沒有日後?”鳳姐笑了笑,瞅着窗戶有一二句話的工夫,才慢慢道:“往後的日子,還長着呢!”

    旺兒並平兒兩人聽了,都不敢做聲。一個跪在下頭,一個侍立在旁,靜靜等着鳳姐示下。

    只說到這份上,論禮來說早已破了格,鳳姐也沒緊着再發作,只吩咐旺兒:“二爺如今在南邊,我也不尋旁個,只把事情交給你去辦。要辦得好,我自然賞你。要是辦差了,你自己緊着皮,心裏有數!”

    旺兒忙磕了個頭,連聲應下。

    鳳姐又道:“先料理刑家的事不假,可環哥兒那裏,也須打發人盯住了。”說着,又吩咐幾句,纔打發旺兒下去,自己則與平兒道:“明兒起,你把咱們這屋子裏的大小人等,逐個問過了。有什麼事,趁早料理。”

    “要說這個,倒是有一樁要討奶奶的示下。”平兒自得了紫鵑的話,便瞧瞧尋小紅問過,這時趁機說與鳳姐,又道:“只是小紅到底是個丫鬟,總要放出去了,纔好做親事。偏她也是奶奶得力的。”

    那林之孝本就是鳳姐有意拉攏,好借刀殺一殺邢夫人身邊人,一聽這話,又是他們兩廂裏情願的,自然一口應下,且道:

    “你竟也糊塗了。她就是放出去又怎麼着,難道那芸哥兒不是咱們府裏做事的?只婚事一了,照樣尋來就是。正巧這一去一來的,她倒能趕着空子料理了大事,回來我就能得用的,倒還省了許多事。”

    說罷,鳳姐便命叫小紅來,着實問明白了,現就允諾明兒得空放她出去,憑着自家父母做親事,全了她的好事兒。

    那小紅自得了平兒言語,哪怕心裏有數,也不免有些惴惴,如今得了鳳姐明言,自是歡喜不盡,忙跪下來磕了頭,含淚謝了鳳姐成全。

    鳳姐本就喜她口齒簡斷,做事敏捷,這會子自也不吝嗇,張口就叫平兒取來兩支珠釵,全做給她添妝,又笑道:“你是我屋裏出去的,自然要體面些。”

    原得了放出去的恩典,小紅便歡喜不盡,如今又有鳳姐爲她做臉,自然越發感激。

    鳳姐見她如意,倒想起些自己的舊事來,停了半晌才命她下去好生拾掇,轉頭又叫了彩明幾個來,又細細問了家常細故,拿着安置自己屋內人等諸多細故打發時日起來。

    只待王夫人打發人言語,她就往邢夫人處走一趟,打個花胡哨,也瞧瞧那屋子的情景。

    鳳姐這裏一件件安插妥當,另一頭同樣與邢夫人沾了一點瓜葛的薛家,卻有些忙亂起來。也不爲旁個,卻是與薛寶琴定下親事的梅翰林家,登門問好,又提及婚事,有意擇期完婚。

    薛寶琴不顧母親痰疾,隨兄入京,本就是因梅家自其父亡故後,頗有動搖之故。早前梅翰林家尚有疑慮,因借賈家之勢,又有前約,梅翰林家終究沒有提旁話,舊年反倒送了些禮物來,漸次有些走動。

    是以,非但薛蝌薛寶琴兄妹兩人鬆了一口氣,就是薛姨媽、薛蟠、寶釵等人,也覺心中放下一件事來。當下裏,且與梅翰林家言語,有意早些完婚。

    那梅翰林家的夫人既過來,也是心中有數的,兼着寶琴着實生得貌美,言語行止也大方得體,瞧在這個上,她也少了三分不喜,含笑問些話兒,既親熱,又不顯失禮,正是她這樣身份該說的。

    兩家都是有心,又是知禮的,自然說得契合。

    臨去前,那梅翰林家的夫人便拉着薛姨媽的手,低聲道:“若依着我看,倒是有心儘快討得媳婦兒來。只怕你們家瞧着短促,捨不得委屈姑娘。”

    “往後便是一家人,哪裏說得這話?”薛姨媽笑道:“不過是大家商議着,總能尋出個法子來。”

    有了這話,梅翰林家的夫人也點頭,又往寶琴的方向望了一眼,就笑道:“往後咱們兩家,越發要多走動起來,說話的時日盡有的,倒且先留步。”

    薛姨媽還是將她送到院外,眼見着上了馬車,咕嚕嚕走遠了,這纔回轉過來,含笑與寶釵道:“你妹妹這一樁大事,可算要辦起來了。”

    寶釵也十分欣喜,回頭又見落後幾步的寶琴兩頰羞紅,嗔怪一句便要轉身躲開,正要嘲笑逗弄兩句,誰知夏金桂忽得從東面的月洞門出來,一手扶着頭上半落不落的金鳳,笑嘻嘻道:

    “母親今兒見客,怎麼也不告訴我一聲兒?妹妹的好事兒,我也樂得湊趣,討個大家夥兒歡喜,強如在屋子裏發悶受罪呢。”

    薛姨媽一見她,就收了滿臉的笑意,淡淡道:“你還是新嫁婦,身子又不大好的,前兒才病了一場。這樣的紅白喜事不比旁個,還是先避一避,免得撞客到了。”

    一面說,她回頭吩咐丫鬟:“把禮物送到琴丫頭屋裏去。”

    那丫鬟忙答應去了。

    “今兒日頭不好,偏又有風,媽,嫂子,咱們進屋說話罷。”寶釵瞧着薛姨媽冷淡,夏金桂也立定在那裏,一派冷眼相對的模樣,便笑盈盈着湊了一句話。

    夏金桂聽了,反倒撫了撫衣袖,丹寇塗得鮮紅的指甲勾起幾根絲兒,曼聲道:“那倒也不用,我原是悶得慌,聽說有客就趕着過來,連着衣袖被颳了都沒理,誰知一過來,這客人已是走了。可見我也是個命中無福的,只合着在屋裏獨個兒守着!”

    一行說,她隨意福了福身,權當做個禮數,口裏應了一句話,扭頭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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