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兒立在下首,回道:“纔打發人問了,說是今兒早起,又有些不舒坦,便打發人特特叫邢姑娘過去了。”

    “可請了大夫診治?”鳳姐塗了丹寇的指甲微微翹起,漫不經心地呲了呲,就端起茶盞來。

    “請了一個相熟的大夫,說着是心病,也不打緊的。倒也開了個方子,說是喫也罷,不喫也罷,都使得的。”平兒道:“那邢姑娘卻忙了一日,連飯都不得好生喫。看見的小丫頭都有些不落忍了。”

    鳳姐手指一頓,將茶盞放下,冷笑道:“也只撿着軟的捏罷了!現不使些手段,只怕如今是邢丫頭,往後就是我了!”

    正說着,外頭丫鬟回話,道是旺兒並他媳婦來了。

    鳳姐將兩人叫進來,因問兩人如何。

    旺兒忙道:“現已是查了些出來,那錢家並林榮家的賬目,已是有些苗頭了,只是還沒算清楚。倒是大太太屋裏的那幾個,着實攀咬出了些事體,就是大老爺也聽說了一兩件。”

    說罷,他將費婆子等人的事細說了一回。

    又有旺兒媳婦,也從旁補充。

    鳳姐聽了,回頭與平兒一笑:“我素日知道這些個婆子媳婦子必有許多藏掖,也是這麼一個大家子,着實沒法子十分料理齊全。一時過苛了,下頭的抱怨也還罷了,上面打老太太起,到各小爺姑娘的,只怕也不自在。誰知真個翻騰出來,竟比我想得還要多!”

    平兒陪着笑臉,卻不敢張口。

    “若依着我的性子,自然要做法收拾了。”鳳姐道:“只如今瞧着,還是我糊塗,不知親疏遠近的道理。既如此,憑着老爺太太料理處置,管不管的,全由着他們去!”

    說着,她看向旺兒:“如今大太太病着,這事怕也不好料理的,你去找兩個知情知趣的,回了大老爺要緊。可明白了?”

    旺兒低下頭去,連聲應是,心裏卻暗暗咂舌:不虧是二奶奶,打蛇打七寸,正敲在大太太的關節上!這會子大老爺正惱着呢,聽這話,豈有不發作的!

    平兒聽了半日,到了這會子,也只得添了一句:“這人可得仔細挑準了,沒得說出去,又是一樁事。”

    “平姑娘放心,大老爺房裏那麼些人,就是咱們不理論,這些個話也要混說起來,何況現有幾個有數兒的。”旺兒媳婦笑道:“難道她們就不想結交些有能爲的?這蛇有蛇道,鼠有鼠道的,咱們各人理論的,怎麼也扯不到奶奶身上一點子的。”

    四人又商議了兩句,鳳姐拿準吩咐了,旺兒並其媳婦方下去了。

    不過二三日,賈赦果然聽說了細故,立時着人捆了一干婆子管事人等,着實拿問了一番。那些人本就鬥得你死我活,忽經了這一遭,相互攀咬下竟將素日的行事吐了個六七成。

    賈赦本就因邢夫人孃家的事,深覺失了體面,多有遷怒銜恨的心思,如今再聽得這些,當即拿了人往邢夫人屋裏去,當着她的面重理了事。

    邢夫人本來只是託詞生病,有意躲羞,二來也是唯恐賈赦發作,越發失了體統之意。誰知賈赦當衆闖進去,又如此這般料理了她的陪房人等,登時又羞又憤,才說到一半,便昏厥了過去。

    賈赦見了這情景,方冷哼一聲,打發認去請大夫,自己順勢將一半的人蠲了差事攆了出去,不許他們再到內宅裏頭興風作浪:“等回了老太太,少不得將你們放出去,大家清淨!”7K妏斆

    說罷,他擡腳就走,也不管後面亂成一鍋粥,自到了書房裏頭,吩咐了酒菜,又命幾個有歌喉善舞的姬妾做陪,悠悠晃晃安樂了半日。

    那邊邢夫人昏厥了過去,及等醒來,已是掌燈的光景。迷迷瞪瞪瞅了半日,她方認出坐在牀榻邊的邢岫煙。

    她正半合着眼打盹兒,微黃的燈火下,一張芙蓉秀臉瑩瑩生輝,只是脣上有些蒼白起皮,眼下有些青印,方顯出一點煎熬的意思。

    近日來,邢夫人本是一腔盛氣都發作她身上,常有呵斥責罵的,但這會子忽見着這麼一張臉,許是還沒回過神,又或是前頭灰心太過,竟一時說不的話,靜靜盯了半日。

    還是外頭有些輕輕的腳步聲,方打斷了這片刻的安靜。

    邢夫人目光一轉,落到那邊,卻見邊上冒出個頭來,也不是旁個,正是邢岫煙的丫鬟篆兒。她本是打量着自家姑娘一日沒得喫喝什麼,好容易託人要了點飯菜,想着悄悄把邢岫煙叫醒,好歹出去填補一下。

    誰知到了裏頭,她探頭就瞧見了邢夫人,當時嚇得臉色一白,差點叫出聲來:“太、太太!”

    邢岫煙本就提着心睡着,一聽聲兒,當時就警醒過來,睜眼一看,見着邢夫人蒼白着臉正瞪着篆兒,忙起身轉過來道:“太太醒了,可好些了?”

    一時說,一時便吩咐篆兒:“快去叫人來。”

    那篆兒本是見着邢岫煙起來時略有踉蹌,有意上來攙扶的,聽到這話再看邢夫人神色,也不敢做聲,忙一溜兒跑到外頭喊人了。

    片刻後,就有邢夫人素日使的大小丫鬟進來,且與她盥洗料理,又有將熬好的藥捧過來的,又有問飯食的,倒也是擁擁簇簇好些個人服侍。

    邢夫人瞧着這光景,冷笑一聲,略略用了些,便問道:“老爺哪裏去了?”

    衆人沒有言語,只悄悄看向邢岫煙。

    邢岫煙垂眉低頭,輕聲道:“老爺已經在書房歇息了。”又提了鳳姐前頭過來探望,吩咐了些事。

    “她倒是有心!”邢夫人心頭火起,冷哼一聲,目光在一干丫鬟婆子身上掠過,見着人少了好些,忙半撐起上身,連聲追問:“費婆子哪裏去了?”

    她一疊聲叫了幾個人名,衆人卻沒有一聲應的。

    好半日,纔有個王善保家的哭喪着臉從外頭趕進來,將賈赦後頭的施爲撿着說了一些。

    邢夫人本以爲自己昏厥過去,賈赦大約也會鬆鬆手,誰知竟還一意辦了,登時臉色大變。原來只是蒼白的臉,這會子忽得紫漲起來,張口要說,偏又痰上來噎住,當時就捶着胸連連咳嗽,直咳得臉皮發青,渾身抖索起來。

    王善保家的並邢岫煙趕忙過去攙扶。

    邢夫人卻不理論,一手還錘着胸口,一手甩開邢岫煙,抓着王善保家的,瞪着兩隻眼睛盯着她:“老爺還說了什麼!”

    王善保家的撲通一聲跪下來,也不敢隱瞞,直將所有事說盡了。

    “老爺、他、他!”邢夫人一口氣上不來,渾身一個哆嗦,是真的氣昏了過去。衆人忙上來服侍,也無他法,又不敢深夜去回與賈母、賈赦等人,只得先安置了她,預備明日再論。

    及等翌日,邢岫煙兩眼漚得發紅,等着大夫過來。

    鳳姐領人過來料理,瞧見她這模樣,忙命人將她帶到園子裏去,又道:“將頭前二姑娘的屋子掃一掃,就近安置邢姑娘幾日。再打發人往刑家說一聲,就說我們多留邢姑娘住幾日。”

    一面又拉着邢岫煙的手,且嘆道:“好妹妹,都是我的不是,因着身子不好,又有一個小子折騰,倒沒留心你這裏。沒料着你心眼實麪皮也薄,竟誤到這會子了。你快去歇息。大太太這裏且還有我呢。再不濟,也有這許多丫鬟婆子服侍,哪裏能讓你一個姑娘家,又是親戚,就這麼熬着的?老太太、太太要是知道了,還不知怎麼怪我呢!”

    邢岫煙聽了,只得答應,領着篆兒往大觀園裏去。幾人才進去,轉過一個彎,正巧撞見寶玉從裏面出來,且要往南安郡王府上去。

    他見着邢岫煙的模樣兒,也是吃了一驚,忙問緣故。

    邢岫煙便含糊說了幾句。

    寶玉也是知道邢夫人的事,前頭也曾過去探望過,只邢夫人躲羞,不過進去略略說兩句話,便自散了。因她的事情,滿府上下皆知了的,他也不好再去探視,非但於邢夫人無益,且要生出旁的是非來。

    今日忽聽得邢岫煙言語,雖然含糊,卻也提到賈赦遣散邢夫人心腹人等的話。這等事着實不尋常,他們這樣的人家,素來是要個體面規矩的。縱然賈赦爲夫,論理是當家做主的,但妻者,齊也,與夫齊體,也是自有尊重的。何況邢夫人的陪嫁心腹,本是她的私產,合該她自家料理的。

    是以,寶玉一聽就變了臉色,因道:“我只聽說大太太病了,怎麼忽得生出這樣的事來!”說罷,他看了邢岫煙一眼,想着邢夫人到底是她姑母,寬慰道:

    “你放心,這事我與鳳姐姐商議了,或回老太太,太太——料想大老爺也是一時氣惱上來,本不至於此的。這幾日你服侍湯藥,昨兒又經歷了許多事,這會子只管安生歇息去罷。”

    邢岫煙忙謝過寶玉,方隨僕役過去。

    倒是寶玉踟躕了一陣,終究轉到鳳姐屋中,尋了平兒,將這裏的事說了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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