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日色偏西,已是減去了幾分炎熱。寶玉沿水而行,一路風借水汽,更添了三分清涼。

    他正覺歡喜,只待越過小橋,便到了瀟湘館處,忽見不遠處有兩個丫鬟模樣兒的女孩兒,影影綽綽的,被柳樹遮掩了大半身形,卻瞧不出是哪個。

    及等走到近前來,他才發現那是紫鵑並柳五兒,當即不由一怔。

    這是,怎麼了?

    也不怪他疑惑,卻是那柳五兒粉面含淚,正自屈膝下跪要與紫鵑磕頭。紫鵑似也是不肯,彎下腰來攙扶,口中不住得說着些什麼,彷彿是在勸說。

    兩人這麼個情景,寶玉不免快走幾步,腳步聲響,那邊兩人也聽見了,忙轉頭循聲看來。見着是賈寶玉,那柳五兒才鬆了一口氣,正待再跪下來,早被紫鵑一把攙起來:“再要跪,我也要跪下來了。好好兒的說話,這樣子做什麼?我還怕折壽呢!”

    說罷,見寶玉已是到了近前,她便上前兩步,稍稍屈膝道了個萬福的禮兒,這才笑道:“二爺這是打哪裏來?”

    寶玉望了柳五兒一眼,見她也低頭行禮,便點一點頭,才與紫鵑道:“我正要去瞧瞧妹妹,忽見着你們在這裏,又是跪又是哭的——這是怎麼了?”

    紫鵑笑着拉了柳五兒一把:“原是好事兒。這一陣她兄弟已是好了,她心裏過意不去,巴巴着想要過來磕頭謝過。只是二爺那裏也不敢去,恐叫人瞧見了,又是一樁事,只在園子外頭晃來晃去的。我方纔從外頭回來,正撞見了她,聽說這話,便將她帶了進來。誰知才說了兩句話,她就又是哭,又要磕頭的。我倒心裏過不去了,一般都是爹孃生養的,哪裏就要這樣子了。”

    聽是這麼個緣故,寶玉也鬆了一口氣,因與柳五兒笑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紫鵑姐姐自然有陰德造化的,倒不消你這麼提着心。何況,往後的日子也長,說不得哪一日,我們且要求你幫襯呢。倒不論這個。”

    柳五兒已是哭過一回,雙目溼紅,只因她生得眉蹙春山,眼顰秋水,經着秋露一般的淚水一洗,更覺可憐可愛。這會兒聽了這話,她眼睫微顫,也不敢再跪下來,平白與人添煩擾,只深深屈膝爲禮,帶着一點暗啞低低着道:

    “二爺,林姑娘並紫鵑姐姐是何等樣人,我人小力弱的,哪裏能有幫襯三位的那一日。只能在家中爲三位立個長生牌位,保佑你們平安富貴,長長久久罷了。”

    她這般形容楚楚,紫鵑看着也有些痠軟,忙伸手去攙扶,誰知那邊寶玉早伸出手來,將她扶起,又嘆道:“你有這個心,便勝過旁個許多了,也不必常記掛着,好生過自己的日子也罷。”

    紫鵑嘴角微微抽動,忽想起一樁事,看着寶玉莫名有些不滿起來。只是在這柳五兒跟前,她還壓住了這點情緒,也隨着寶玉着實寬慰一通,又將她送到外頭,方迴轉過來。

    寶玉卻還站在那裏,似乎感慨頗深,竟有些沉思起來。

    紫鵑立時想到黛玉,更添了三分焦躁,上前兩步咳嗽了一聲,就喚道:“二爺,你想什麼呢?”

    那寶玉回過神來,見着紫鵑在旁,忙問什麼事。

    她便又問了一句。

    “還能想什麼,自然是想着柳五兒。”寶玉渾然不覺,面露惋惜之色:“這柳嫂子雖有差事,家中卻說不得十分富裕,哪裏是能嬌養女兒的所在。倒是可惜了她。”

    “哦?”紫鵑輕輕應了一聲,雖說是知道寶玉的脾性,以及如今社會的婚姻觀念,也有些忍耐不住,當即問道:“那依着二爺的意思,又該怎麼着?”

    寶玉正要說話,忽而有兩個小丫頭從瀟湘館裏出來,嬉笑着往這邊跑來,他便將話頭一轉,笑着道:“這會子倒熱鬧起來,也不知有什麼事。”

    說罷,他也沒再提柳五兒,擡腳就往裏面去。

    紫鵑深深吐出一口氣,也往裏頭去了。到了內裏,卻見黛玉正拿着針線,旁的丫鬟人等也是一如往常,並沒有出奇的地方。

    倒是寶玉見着,忙上來道:“這會子怎麼想起做針線了?前一陣身子還不爽利呢。”又嫌這會兒天色漸暗,做針線傷眼等等。

    黛玉見他們回來,也將針線往籮中一放,起身命小丫鬟倒茶來,一面說了緣故:“今兒與三妹妹她們說話,倒提起二姐姐的事。我們原是做姨母的,也算是頭一回,竟要備個禮數,因說起針線花樣兒來。我聽了一回,也覺有趣,便索性試一試,如今纔打了稿子,也不知做不做得了。”

    說罷,又問兩人今日如何。

    寶玉不過照舊讀書,下晌偷空去料理兩件事罷了,又都是外頭的,粗略一提便就做罷。

    倒是黛玉心思細密,着實多問了兩句,又囑咐塾師的事原系人家前程,竟要多留神薦個好的,方又問紫鵑:“你表兄這一樁事,果然不要緊?”

    紫鵑早上便見過江霖的,也問清了事,知道這不過是他自打自鬧,也不擔心:“說是沒傷着人,雖燒了個屋子,也只是兩間空屋子,陳設都沒幾樣的,並不要緊。只是衙門裏不免有些想頭,想着敲詐一二,又想着挑揀幾個沉穩忠誠的行伍裏的人,方有些事,這兩日料理了也就是了。”

    見是這麼說,黛玉也點了點頭,舉杯輕輕啜飲了一口:“這便好,人平安是一等要緊的,未雨綢繆早做打算,倒也是合該的。”又問還有沒有旁事。

    紫鵑早起過去,這會子纔回來,自然有事要回的。但這裏既有個寶玉,有些事總要略避一避的,況且他在這裏,黛玉心神也大半落在他身上,倒不如等會再細說。

    何況前面柳五兒一件,她還記着些,便笑着道:“也不過是尋常的賬本等事,說來也是繁瑣,如今又有些遲了,倒不如吃了飯後,我一準與姑娘回明白。”

    說到這裏,她頓了頓,見黛玉點頭,就又提了一件事:“倒是有一樁事,這會子正趕上了。”說着,她將手上一直提着的匣子打開:“這是晴雯見我出去,特特託我帶進來給二爺並姑娘的。”

    忽聽見晴雯兩字,寶玉、黛玉兩人都是一怔,而後都帶出些歡喜來:“她已是好全了?”

    “是。”紫鵑點了點頭,將裏頭兩個香囊取出來:“她自小身子健旺,雖說這一場大病,一時好一時歹的,到底冬去春來,天氣暖和了,倒也好了些。不比前頭那瘦成一把骨頭的模樣兒,漸漸多了些氣血,料想再過幾個月,也就好了。”

    這晴雯本系自小相伴的,寶玉又於心有愧,偏偏前面又恐生事,不敢過去探望,如今忽聽說這話,他怎能不喜,拍手連着說了幾個好字。

    黛玉細看了香囊,見着是後頭用得着的五毒香囊,又做得極精細,倒搖了搖頭:“既如此,更要好生休養纔好,沒得做這個,費心費神的,況且我們這裏也有針線上的人。”

    “原是她強要做的。”紫鵑笑道:“鍾姨娘也攔了幾回,偏她說出不得門做不得事,倒似個廢人,越發無用起來,執意不肯,方揀了這個給她。饒是這麼着,一日也就許她做一個時辰。只她針線好,做得飛快,竟早早趕了這兩個來。可惜我一月也就只得去一回,論日子,反倒有些遲了。”

    黛玉聽是這麼着,也沒旁話了。

    寶玉卻有些出神,低聲嘆道:“她素來手巧的,只是性子懶,針線上也做得不多,誰知如今竟變了。”

    說到這裏,他不免有些發怔,伸手摸了摸自己那個香囊,忽得擡頭問紫鵑:“那柳五兒,如今沒什麼差事了罷。”

    “太太攆了她出去,自然沒了差事。”紫鵑一怔,忙回道。又見黛玉疑惑,便悄悄將前面柳五兒一件事與她粗略提了兩句。

    黛玉便道:“這也是常情。既太太攆了的,誰個敢叫她再做什麼差事,何況她才十四五歲,身子也不大好,又能做什麼。”

    一面說,她一面看向寶玉,柔聲勸道:“各人有各人的去處,你也不必憂心,就似你說的,往後的日子也長久着,哪裏能論得定悲喜。”

    寶玉沉默了半晌,忽得道:“話雖如此,總還有個輕重。舊年她們被太太攆了去,原也是我爲人性情不端,太太憂心,爲了我好才做得。一前一後,我倒是個根源,平白給她們添了許多煩擾艱難。晴雯,晴雯倒還罷了,這柳五兒,我總還能幫襯一二的。”

    聽他這麼說,紫鵑一怔,原來的三分浮躁,三分不滿,不由化爲慚愧,半日沒有言語,只聽得黛玉低聲相問:“你要怎麼做?”

    寶玉道:“我請紫鵑姐姐過去問一聲,若她們情願,我到太太跟前求一句,把她放出去,與本人父母自便,再送些妝奩,也算全了舊年主僕之情。”

    這話迥然不似他的聲口,黛玉紫鵑兩人都不免怔了片刻,垂頭細想一回,又覺是個妥當的事。

    紫鵑還只是心中有些複雜,黛玉卻在沉默片刻後,忽得伸手拉住了寶玉,輕輕噓出一口氣,彷彿是微微的嘆息:“你竟都改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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