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心中一熱,忙端起茶盞輕輕啜飲了一口,眼角一點餘光,卻總在二姐面龐身段上徘徊不去。

    二姐也似有所覺,眼波流轉,豐潤的朱脣早已噙着一點笑意,卻在這時候又將脖頸低下去,烏髮堆雲般滑落,領子裏露出一段粉白晶瑩,更添三分楚楚的風致。

    旁邊張家父子卻渾然不覺,一個着實感激,一個倒是留意到了二姐,卻是另有一番想頭,只低聲相勸:“你這一陣身子笨重,又有些見了紅,還是早些回去歇着罷。”

    也不是別的,前兩日尤二姐稍有見紅,現在又只垂頭靜候着,張茂律便有些憂心。

    尤二姐聽了,心中微微一動,流水一般的目光再賈璉身上掠過,便低聲應了,上前低聲告了罪就要退下了。那賈璉如何捨得她,又聽得張老爺話裏帶出,她似乎身子有些不爽利,忙就接了話頭,笑問張茂律道:

    “要是尋常時候,尊夫人或是見了風,或是時令變化,略有些不自在也罷了。如今既有了身孕,卻是可大可小的,不知張兄可請了什麼大夫不曾?”

    張茂律只說他們親戚,不免掛心些,忙道:“已是請了大夫,倒也開了兩劑藥,說是胎像許是有些不穩,可如今才兩日的症候,未必作準,只安生靜養爲要,旁的卻須時日驗證。因此,這兩日一家上下都有些懸心。”

    一聽這話,賈璉忙接着話頭,問是請了甚個大夫,見是沒聽過的,便道:

    “不是我言語冒失。只是這等事,要是果然無恙,自然千好萬好,可要是個症候,總歸還是打頭攔下最是妥當。這大夫,我也是年輕,認得不多,竟沒聽過,倒是舊年家中常有請的兩位大夫,極妥當的。

    一個從祖上起,便是太醫,脈息極妥,一個雖不是,也是婦科的名手,京中人家常有相請的。兩位要是情願,我回去送個名帖過去,請他們過來一看,縱別的都不論,大家也安心些。”

    這話一出,張家父子哪裏還有旁話,越發感激起來,就是尤二姐也擡起頭,眉眼猶如沁着水汽,只橫了一眼,就又垂頭斂衽想要拜謝。

    賈璉見着,心頭越發熱切,情知這事便有兩分,忙做出攙扶的模樣兒,連聲道:“使不得,使不得!”

    當下裏,衣袖振動,微微飄揚,兩人的手指尖兒便輕輕一擦,心底都是微微一顫,下一刻便各自收回。旁邊張茂律渾然不覺,也趕忙從旁扶住二姐,連聲道:“小心些!”

    那邊賈璉也退步向後,彷彿前面這幾步湊近,是一時驚嚇着了而已,口裏又早接過話頭來:“正是,哪裏論得着這些虛禮來,身子要緊!”

    二姐藉着夫婿張茂律的力站穩了,兩頰微微有些霞色,口裏也低低柔柔着應了一聲,便沒有旁話,順勢被丫鬟婆子扶着下去安歇了。

    賈璉瞧着,心裏越發癢癢,不由得將手指摩挲了兩下,彷彿指尖那點細嫩的觸感尚在,口裏已是轉過話頭,又說了幾句閒話,再坐了一盞茶有餘,便辭了去。

    張家父子兩人將他送到門外,再三殷切拜謝了,眼瞧着他騎馬的身影轉過街巷,沒入人羣中,這纔回轉過來。

    賈璉坐在馬背上,一手拿着繮繩,一隻手卻舉到鼻前細嗅,手指摩挲着,脣角似笑非笑着,看得下面跟着的小廝有些疑惑,因笑問道:“二爺這是做什麼?難道這張家這處還能炮製了好香來?”

    “什麼好香,倒是一朵好花,可惜如今刺多了些,不免要仔細紮了手。”賈璉斜撇了他一眼,順口一句話,就將手放下,一面道:“我回來也有幾日,只是裏外不得閒,各處都要走動。倒是你在家歇了好一陣,可聽說東府那邊怎麼着了?”

    這小廝壽兒原與東府有些干係,賈璉方這麼問。

    果然,那壽兒忙回了幾件事,卻都是小事。賈璉聽了,便點頭道:“他們那裏既沒事,倒能過去叨擾叨擾。”

    “瞧二爺這話說的,那邊珍大爺素與您極親厚的,您要過去,怎麼說得上叨擾兩個字,巴不得多親近親近呢。”壽兒忙笑着湊趣。

    賈璉晃着馬鞭,冷笑道:“你知道什麼,旁的時候也就罷了,如今又是蓉哥兒回來,又要打量着與四妹妹說親事,哪裏是個便宜的時候!要不是這幾日,我許是要往平安州那裏去,少不得要去坐一坐,倒樂得再拖兩日。”

    這話一出,壽兒不由咂舌,忙道:“什麼!又要打發二爺去平安州?這纔回來幾日,連日不得閒的,縱然是個鐵打的身子骨,怕也要受不住了。”

    賈璉鼻子裏哼了一聲,心裏也有些悻悻然,爭奈父親賈赦素來威嚴,說一不二,今早已是開了口的,後面就斷沒有他不去的事。這一來一回奔波倒還罷了,連日來葷腥沒沾上多少,今日又見了二姐,越發吊了性子起來,偏偏也不好另尋花街酒巷裏去,只得往東府那邊走一回,許是還能泄泄火。

    一時度量定了,他回到府裏,便先打發小廝送了名帖,先將與尤二姐請大夫的事論定,次又去尋寶玉,誰知才踏入園中,卻見他往外頭去,便立定了笑道:“這是打哪裏去?”

    寶玉見着他,早讓了一步,又問了好,方笑道:“與外頭的朋友約了事,正要過去。二哥這是往哪裏去?”

    “我進這園子,還能尋旁個人不成?”賈璉一笑,將張茂律的事提了一嘴,卻不提尤二姐這一層,只道:“你也知道,我也不與這些人相交的,偏又是親戚,百般說咱們府裏出了幾個讀書種子文曲星的,只得應承下來。”

    “這倒容易。”寶玉想了想,就道:“過幾日就有個文會,我便問問各人的塾師同鄉人等,便這裏沒有好的,老爺的清客我也認得好些個,託與他們尋去,料想也不難。”

    賈璉見他應下,自然歡喜,笑道:“今日你有事,就罷了,改明兒得空,我們兄弟坐下來,我請客擺酒,也親近親近。”

    寶玉笑着應了。

    兩人分開,一個自哼着調兒往前去,一個出去叫了小廝茗煙,要了馬,便往酒樓那邊過去。旁邊的茗煙近來也少往外頭去,如今出來,倒比舊日添了幾分新鮮,又有些疑惑,因問寶玉:“這會子,哥兒又要往哪裏去?仔細遲了,老太太、太太又要問的。”

    寶玉道:“不過往書鋪子那裏走一趟,順帶做件事便回來,又不喫酒又不作樂的,遲不了。”

    一面說,主僕幾日已是轉過街巷,一路過去,不多時就到了江霖的書鋪這裏。寶玉便下了馬,命小廝看着,自己進去一會兒,就與江霖一併出來。

    那江霖出來,便也叫了馬來,兩行人合到一處,騎着馬慢慢行到一處小樓。

    茗煙一看,卻是京中一處酒家,雖不是一等出名的去處,倒也算得有些名頭的,不免有些詫異:二爺不是說不喫酒的嗎?怎麼又到了這裏。

    及等跟着進去,裏頭早有兩三個人,茗煙打眼一看,卻一個也認不得。那三個人卻是極殷切的,見着寶玉江霖過來,忙上前來廝見,又倒酒,又打發小二置新鮮菜餚來,好個熱鬧。

    寶玉卻只叫了其中一個人,又將江霖介紹與他們,各個廝見過了的,這才坐下來說話。

    茗煙聽了一陣,也就聽明白了,卻是寶玉介紹了人與這江霖。這些個人,好似是賈家舊年的門人一類的。只是寶玉年紀也小,又素來不管這些事的,他便沒聽過見過。

    倒是寶玉的話沒有說錯,他在這裏坐了小半個鐘頭,就尋個由頭辭了去,自己晃晃悠悠往家裏去。茗煙見着,也放心不少,忙笑着道:“二爺今兒怎麼做起這事來?”

    “什麼這事那事的?”寶玉卻沒想着這事,見茗煙問,反倒疑惑。

    茗煙笑道:“二爺這是與江大爺打點呢,小的雖不通,到底聽過幾句,猜也猜着了。”

    “什麼打點,不過求人做個事罷了。”寶玉隨口道:“我回去問了鳳姐姐,她打發人做了,我今兒走一趟便罷。也是這世道不穩,才鬧出這些個事來。”

    這話倒奇了,茗煙忙問:“這求人辦事也還罷了,原是常情,二爺怎麼就論到世道上來了?”

    “要不是世道不穩,他求我做什麼!”提起這話,寶玉面色也有些不好看,搖頭道:“前兒他府上遭了賊,連着房子都燒了兩間,鬧得衙門裏的人去了。後頭才知道,這一二年旱澇不定的,就是京中的盜匪也多了些。他也是怕生事,一則往衙門裏打點,二來也是請託尋些有氣力的實誠人,好做家丁護院的。”

    原來如此。

    茗煙這才明白,點頭嘆道:“這江大爺也是流年不利,怪道二爺肯出手幫襯。這樣的忙,着實要幫襯一把的。”

    主僕兩人說着,已是回到賈家,寶玉吩咐兩句,便自回了園中,去了外頭見客的衣裳,換了家常衣裳,略作梳洗,就往黛玉的瀟湘館去了。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