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裏,他心中一慟,眼中痠痛,可念着太妃年高悲痛,終究不敢顯露,反倒勉強說些寬慰的話:“您不必傷感,且還有我呢。我,我與兄長血脈之親,過繼個孩兒與他,原也是應當的。”

    “好孩子。”太妃聽了,淚光閃了閃,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低聲道:“你有這個心,你父兄在泉下也該瞑目了。只是這等事原與襲爵相干,未必能成,倒不能混說的。”

    霍寧點一點頭,心中卻有些拿準了主意,只是口中沒有十分言語罷了。

    祖孫兩人又議論了一番,不過是遣去南面的兩個兄弟不知到了何處,老郡王並世子的屍身不知存得如何,又有明日要來的人,一應的喪事如何料理,又須請族中哪幾個人幫襯料理等等,且不細說。

    林林總總,他們商議了一個多時辰,纔有了個大略。霍寧又恐自己年幼,一時情急混忘了,命人取來筆墨,細細謄寫了綱要節略。祖孫照着筆墨,細細回想添補刪減,又過了兩回,方做定了大局,且不在話下。

    及等翌日,太妃並霍寧霍城兄弟兩人早早尋了族中長者,又請了幾個年輕得力的男女諸人,各有安排。雖說起頭的時候還有些紛亂,但到了後面,往來弔唁的人比昨日更多了小半,一應事務倒比昨日更見條理起來。

    而此時,賈政也攜賈璉、寶玉兩人,再來拜會。

    兩家本就是世交,又有日後聯姻的事,原與旁個不同,是以賈政凡有閒暇,不免登門弔唁一番,二來也是有意幫襯的。

    他如此,這霍家看他也是一般的心,並不拿他們與尋常弔唁的人家相論。這時候見着人來,早有人稟告了太妃,又請來霍寧作陪,往裏頭小花廳裏安坐,着實殷切周全。

    賈政反倒有些嘆息,捻鬚與霍寧道:“我原料着太妃年高,郎君又年輕體弱,未必省心遂力,方過來的。誰知竟是我錯看了,今日諸多事情何等周全。我這一來,倒要累你們相待,反而又是一樁事。”

    霍寧如今一身孝服,面色微白,卻更透出些文雅秀氣,聽到這話,忙起身拱手,連聲謙遜。

    他這麼個模樣言辭,賈政瞧着越發喜愛,着實細細問了一番,指點了幾句要緊的。霍寧一一領命聽了,偶爾應答兩句,也比舊日更覺沉穩。

    兩人細論了一回,就有丫鬟回話,道是太妃相請。

    賈政聽了,稍稍猶豫,到底還是起身前去。只是臨走前,他又頓足,回頭與霍寧道:“痛失父兄,有其一便可說是悲慟,何況如今兩者皆喪。若說節哀順變,郎君自然難入耳中,但再是艱難,也要想一想老太妃,想一想泉下的父兄——這郡王家的門楣,老太妃的奉養,日後只郎君一人能擔當了!千萬,千萬善自珍重,努力加餐飯!”

    這一通話,說得懇切,霍寧也是百味摻雜,忙垂頭躬身應了。

    賈政見着,便命寶玉留下:“你們一見如故,倒也可算是知己,正可說些話。”

    寶玉正是念着這一樁,一聽這話,自然連聲答應了。且與霍寧一道,目送賈政而去,他纔回轉過來,旁的不論,先拉着霍寧坐下,又嘆道:“兩日不見,你越發消瘦了,這可如何是好!”

    前面賈政過來,寶玉也有跟隨在側的,自然見過兩面。雖然也知道這等噩耗,霍寧爲人子爲人兄弟,必然悲痛非常,但見着他面容蒼白,身形消瘦,着實爲之憂心,未免寬慰勸說節哀等話。.七

    他又是一等有靈性,深知人情的,真個言語起來,又比尋常人更覺觸動心腸。

    霍寧本就是敏銳善知的性情,與他分屬一類人物,聽得這些言語更能體味三分。本是打定了主意,必要剛強,必要立起來的,但與他言語一番後,他也不由滾下兩行淚來,因與寶玉道:

    “你不知道,聽到這噩耗,便是一道雷霆落在我身上,也不能再可怕了。父兄血仇一件,家族門楣一件,我一個壽數未必長久,全倚仗湯藥將養,方漸漸康復的小兒,如何能擔待的起來!可是,祖母年高,兄弟也未見長,除卻咬牙拼命,我又能如何!”

    這話一出,寶玉也自緘默,因有想起妹妹探春,一番言語勸說後,便從袖中取出一個五毒荷包,又並一個護身符,遞給他道:“如今五月裏毒蟲瘴氣漸生,合該要佩戴這個的。你身體單弱,如今又須操勞,越發要小心纔是。這是我新得的,料想府上如今也未必顧得上,先贈與你罷。逝者已去,生者越發要善自珍重纔是!”

    霍寧低頭一看,那護身符倒還罷了,不過是道館所出。獨有那五毒荷包,料子不必說,原是上上等的綢緞面子,這設色陣腳,卻與尋常不同,着實細密靈巧,又有一句詞,卻是:此事古難全。

    他心中微動,細細品度一番,又有一番纏綿難去之情,登時翻涌上來。

    恰在此時,那邊賈政並賈璉拜見太妃歸來,自有婢女回稟,霍寧方收起百般心緒,送寶玉出去。

    寶玉猶自遲疑,有意多逗留幫襯一二,誰知霍寧卻拉着他的手,低聲道:“你放心,我自然心中有數的。”

    又比先前添了五分鎮定。

    那邊早有賈政賈璉過來,寶玉也不合再言語,只得拍了拍他的手背,道一句千萬珍重,便退到一側,憑着賈政賈璉兩人言語完了,三人方辭了去。

    及等出門去,寶玉猶自回首再三。

    賈政看他着實憂心,倒是嘉許了兩句,自己也回頭望了片刻,才道:“回去罷!”

    當下,賈政入了轎,寶玉賈璉兩人隨行在側,一徑回到榮國府中。正待從角門處進去,誰知賈璉忽而與賈政回稟,說是有一樁事需得料理。

    賈政見他有事,只說是府中甚個庶務,又因這一陣事多人煩的,沒多問就打發他去了。

    那賈璉見着能少編個由頭,又想着鳳姐多半也料不準這一着,心裏便添了三分快意,只叫了個小廝跟着,自己一路打馬,滴滴答答便尋趁到了張家。

    誰知到了張家,雖也得了十分款待,甚至見着了才誕下的小兒,卻連尤二姐的影子也沒摸着。賈璉便有些訕訕,因與張茂律笑道:“上回說尊夫人有恙,不知如何了?”

    那張茂律原是堆出來的笑頓時一僵,卻立馬恢復過來:“有二爺薦的名醫,自然沒有大礙。原是婦人生養孩兒,慣有的症候,必得細細調養,最好如月子裏一般,不見風爲好。是以這幾個月倒要委屈她多在屋中將養了。”

    怪不得他這三回都沒見着。

    賈璉聽是這麼個話,也沒有法子,只得說些場面上的寒暄,不過是藥材若有短缺,只管來尋他云云,又將及近日的一些事體,且不在話下。

    只等他一去,張家父子便都沉了臉。

    張老爺倒還罷了,畢竟是世情上經歷過的,不過坐着喫茶。那張茂路卻深覺羞辱,伸手將杯子往地上狠狠一砸,憑着茶碗摔個粉碎,茶湯濺了一地:“欺人太甚!”

    “好了!”張老爺冷聲道:“終究是我們父子糊塗,不知這些大家族的齷齪,幸而沒鬧出事來,不過忍氣幾個月罷了!那終究是親戚家的姑娘,正經士人的嫡妻!

    再有,你媳婦原也是深知情義的,打頭兒起便不肯,後面越發守着,只這等事,又沒鬧出什麼來,她須張不得口,方只能如此。有這個在,你還能說什麼?說不得也是你們夫妻的劫數!”

    可張茂律年輕氣盛,又看尤二姐如珠似寶的,越想越是着惱,咬牙道:“仗勢欺人的混賬,要不是前頭禮物上有些差池,差點叫他哄了去。二姐雖柔順,心裏還不知怎麼焦灼呢。要不然,後頭也未必見了紅。偏如今咱們一個多字也不敢叫她聽了去。平白叫那無恥小人得了意!”

    “你們夫妻和睦,旁人再是垂涎,又能怎麼着。”張老爺倒是有些後悔的,但想着到底與那賈家東府有親,說來都是親戚,那賈家多少也要個臉面的。真個鬧出來,賈家未必能容得下辱□□女的子侄,理論來倒還算安穩。

    是以,他也沒有再多說,只再三告誡,不許張茂律鬧出來。

    張茂律雖說滿心不願,究竟是成家立業了的,深知裏頭的利害干係:哪怕不說賈家那等勢大,單單自己髮妻這裏,如果真個鬧出來,她又有什麼臉面?說不得那賈璉半點不損,她反倒要被衆口鑠金逼死也是有的。

    是以,他雖然百般怨憤,咬牙暗想這哪一天要叫這畜生死在我手裏,到了自己屋中,見着尤二姐坐在牀榻邊,垂頭低眉,正輕聲哄勸着小兒時,也不免心中痠軟。

    尤二姐見着他,卻是目光微微閃動,含笑道:“客人已是辭去了?”

    “正是。”張茂律走到近前來,伸手攬住二姐,見她眉眼婉轉,另有一番嫵媚,倒漸漸去了惱恨,復有些歡喜上來,因有問了些身子好些了沒有之類的瑣碎。

    尤二姐低聲應了話,喚來奶孃將孩兒遞過去:“哥兒已是睡下了,你抱到他屋裏安置了,仔細些,莫要驚動了。”

    奶孃自抱了嬰孩而去,尤二姐回頭瞧了張茂律兩眼,便伸手與他理了理衣襟,說些私房話兒。

    半日,她才忽得道:“昨兒我姐姐打發人送了兩樣禮來,說是給外甥的,我瞧着有些貴重,想着過兩三日,帶點子東西回去瞧瞧她。也是姊妹們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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