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這話,他也似想到了什麼,神色鎮定下來,反倒寬慰起黛玉來。

    兩人絮絮商議了半日,紫鵑從旁聽來,雖然也多有些想當然的,也頗有些可行的地方。只是究竟一個是深閨的千金小姐,一個是嬌養的富貴公子,如今都還生活在長輩照料下,行動並不自主,說到底,出的主意也是小打小鬧罷了。

    前面賈寶玉能尋到兩件得力的消息,除卻一些個人性情魅力之外,多半還是運道使然。

    但也是因此,就能看出賈家如今的形勢,究竟有多麼的江河日下。

    他們這樣的世家大族,姻親世交遍佈朝野,按說賈寶玉能知道的消息,早就該有人報信了的,偏偏卻是一無所知。

    可見這裏的利害。

    想到這裏,紫鵑心中暗自警惕:後面要更抓緊做事了。偏偏有些事,如今還得藏掖着來,也不知江霖那邊,究竟怎麼樣了。

    這麼想着,外頭忽得有個小丫頭進來,卻是麝月打發來的,說是外頭陳奶奶打發人來送信,好似秦鐘的遺腹子有些病症,因此來求醫問藥的。

    黛玉聽說,忙打發寶玉過去,又道:“她原在我們外頭宅子邊上住着,等閒小病,言語兩句,自然就有張叔李伯他們照看一二的。如今忽得打發人來,必是一樁大的,你可得仔細些。”

    “我省得的。”寶玉點一點頭,匆匆而去。

    黛玉見他去了,卻嘆了一口氣,神色有些鬱郁起來。

    紫鵑聽見了,還以爲這是憂心陳芸母子,便勸道:“姑娘也不必十分憂心。這陳奶奶只一個遺腹子,自然百般小心,許也不是什麼大症候,一時急症起來,慌了神也是有的。”

    “我自然知道。”黛玉搖了搖頭:“這病症兩字,可大可小,卻終究是請醫用藥,盡力罷了的事。只是,我如今瞧着,舅舅這邊的事,連這樣的路數也無,不免使人憂心。”

    “姑娘如何說這話。”紫鵑目光閃了閃,又道:“雖說近來事多,可論理,哪一年沒少了大事小情的?不過一時的事,終究還是會熬過去的。”

    黛玉聽了,卻擡起頭,仔細端詳紫鵑半晌,才道:“你這話,也不過寬慰我罷了。同我先前與寶玉說的,他與我說的,原是一樣。只是我們誰個不知,如今已是與當年大不同了的。

    你瞧瞧,寶玉只讀書進業,稍有起色,外頭的大事何時輪得到他料理過?可偏偏,卻是他帶來消息回來,舅舅他們竟一個也不知道的。我雖在這內宅深閨裏,可天下的道理,原是歸根溯源一處的。

    便譬如我在這園子裏,忽得一件有關自己的事兒也不知道,還得與底下的小丫頭說話才能知道,你聽聽,這可是好事兒?”

    紫鵑便有些默然。

    黛玉看着她,忽得問道:“你素來有些見識,這一樁事卻少有言語的。如今也只你我兩個在,有什麼話說不得?”

    這話聽得有些怪異,紫鵑心中一怔,已然生出些疑慮來,但看着黛玉面有憂色,眉眼瑩瑩如秋水,真個使人心頭髮軟。

    她不由多說了兩句話:“也不是我瞞姑娘什麼,實是外頭這些個人,原沒見過,不過聽過幾句閒話罷了,說不得準話。實在要說,我也只能說,這賈先生也罷,那劉將軍也罷,形勢已是到了那份上,真個是你死我活的,老爺他們想要居中調解,怕是打錯了算盤,必不能成,許還會受些牽累。”

    黛玉疑道:“這又怎麼說?難道這居中調解,反倒不妥?”

    “姑娘且細想。”紫鵑道:“就譬如一句俗話,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真個到了那份上,居中調解又算什麼?說難聽些,竟是個牆頭草,風吹兩面倒的。既如此,東風也罷,西風也好,誰個能容得下?難道就不怕成了對家的助力?何況,現又有大老爺的錯處落到兩人手中。”

    天底下的道理,原是一法通萬法的,黛玉秉性聰敏,雖不懂這朝堂的事體,但一聽這話,也是明白過來。哪怕細故上有所出入,只怕這大體,也就如此了。

    可既知道這個,她反倒有些沉默了。

    紫鵑看她神色,便又道:“只是這理縱然知道,也無處說去。休說姑娘,怕是寶二爺,璉二爺他們,也拿不準這個主意的,不過平添煩擾罷了。況且,老爺他們,也未必不明白這個。”

    “你說得在理。”黛玉道:“三妹妹且要說一句多話也沒得她說的,何況我們。這等事,也不過是同富貴,共艱難罷了。舊年我得了教養照料,如今便受些牽累又怎樣,不過一個心罷了。”

    見黛玉如此說,紫鵑反倒有些沒滋味,心內苦笑:你哪裏猜得着,日後會是怎麼個局面。大約也就是寶玉舊年說的,短了誰也沒短了我們的,或是僕婦嘴裏說着當了衣服也能過一輩子的話。以爲再難也不過飲食起居受限,寒素些罷了。

    想到這裏,紫鵑只得道:“雖這麼說,到底多知道些,也是好的。自然經歷見識,原也是一件一件的事磨出來的,不然如何知道怎麼料理?姑娘拿這話多勸勸二爺是真。我瞧着,他倒有些灰心的意思。”

    黛玉點一點頭,正待說話,忽聽得外頭有人回話,道是探春來了。

    她忙命請進來,又與紫鵑道:“她是個有心人,必是來問這一樁事的,你捧些茶果來,就去園子裏散一散。”

    紫鵑忙應了。

    她也知道,自家中事多,探春察覺寶玉多有與黛玉言語後,便常有過來坐一坐,問些事體,好做參詳的。今日大約也是聽說寶玉回來,便過來了。

    果然,探春一進來,便瞧了瞧左右,因笑道:“二哥哥竟不在。”

    紫鵑捧了香茶細點來,她微微點頭。

    那邊黛玉說了緣故,她便眉頭微蹙,紫鵑瞧着就遣散了小丫頭,連着自己一併都出去,留她們姊妹言語。

    也不知她們說個什麼,她只往園中散了半日,回來就服侍黛玉往賈母處用了飯,梳洗睡下不提。

    誰知翌日早上,她方陪着黛玉做兩樣針線,就聽到了消息。

    卻是聖上見得劉蒙奏章,登時大怒,已是命有司嚴查,又着賈赦居家聽候,一應召喚查探,不許虛應故事。

    賈政等人大驚,連着賈母也是心生惶恐,急匆匆等在外頭廊下,靜聽消息。

    黛玉聽說,霍然起身,忙命人將瑞哥兒帶回來,自己略作收拾,便與他一併趕到賈母院中。那邊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紈、鳳姐並探春、寶玉等一干人等也是紛紛趕來。

    王夫人、鳳姐着實相勸,唯恐賈母身子不爽利,又要添了病症。那邊邢夫人更是惶恐,面色慘敗,衣飾也不齊整,正被邢岫煙並一個心腹大丫鬟攙扶着,卻還有些搖搖晃晃的樣子。

    至如尤氏等人,也都一派焦慮惶恐,時時看向大門處,隨着賈母徘徊來去。

    黛玉見着,忙到了跟前,也不敢多話,不過行了禮便陪在一側。

    倒是賈母瞧見她,又瞧見寶玉、瑞哥兒等人,還多囑咐兩句:“你們都不是結實身子,如今又還是暑熱,雖沒有太陽,也不要只在外頭等着,倒是往裏頭歇一歇要緊。”

    鳳姐忙道:“老祖宗既知道這個理,也合該自己多保重纔是。究竟只是個外三路的將軍參了一本,陛下也只說嚴查。休說我們老爺必沒有這等事,這查案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您只管這麼熬着,我們老爺知道了,越發要慚愧煎熬了。”

    有她這話,旁人自然也幫襯着言語。

    賈母聽了一回,只得點頭應了。

    獨有邢夫人聽了這些話,心裏更是煩擾,卻也不得不進去等候。

    屋中一干人吃了兩盞茶,嘴裏胡亂言語幾句,不過是些寬慰開釋的,也不必細說。及等半個時辰後,方有小廝趕着進來回話。

    賈母見着,忙問道:“大老爺這事,究竟要緊不要緊?那姓劉的,究竟參了哪些?”

    小廝也不敢怠慢,只將裏頭的種種盡數說了。

    一通話下來,別人猶可,鳳姐卻是知道石呆子並裏通買賣兩件事的,有了這個,推而論之,只怕這一本奏章,竟大抵是真的。

    她心中驟然一提,面色登時有些青白起來。

    又有邢夫人,也是隱隱聽過這兩件事的。畢竟,那石呆子的扇子,究竟引得賈璉被打了,而裏頭一件,她自來愛銀錢,又是賈赦正經的正房夫人,銀錢出入,哪裏能半點不知的?

    她又不同鳳姐有些心機手段,竟還沉得住,原本就有些惶恐的,再聽到這話,哪裏耐得住,當即搖搖晃晃站起身來,抖着手指着那小廝道:“老爺!老爺,他究竟判了什麼罪?”

    陡然說出這等話,又是這麼個模樣,衆人都是眼明心亮有些心思的,哪裏還不明白,只怕參的這些事,竟都是真的!

    探春等人不由都站起身來,又有尤氏幾個,也都有些慌亂。

    獨有賈母沉得住,立時轉頭看向邢夫人,餘光往鳳姐身上一掃,當即道:“這是什麼話!這做官哪個沒被彈劾過?你倒認了真,只說判罪。這是正經當家主事的太太該說的話?叫人聽去了,以爲這是真事,你有什麼益處?有些風雨,就慌了手腳,說這樣的糊塗話!來人,扶大太太往旁邊的屋子裏歇去,省得再驚嚇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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