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三章投名

    邢夫人猶要言語,賈母卻揮一揮手,着人立時將她扶下去:“有什麼,等會自打發人告訴你。”

    待她一去,衆人雖心中焦灼,卻不知怎麼的,竟比前面安心了三分,只看向賈母。

    賈母方又穩穩坐在上首,吩咐道:“你細說明白了。”

    那小廝原也就得了賈政言語,前頭差不多說盡了,又見賈母逼問,他只得道:“回老太太,原就是這四樣事,旁的都還沒說準。老爺只怕老太太、太太們憂心,便着小的先來報信。”

    賈母聽了,垂頭想了半晌,便又問道:“你瞧着外頭各色人等,是個什麼形容?可有與大老爺說情的,或是幫襯老爺的?”

    “這卻有的。”小廝忙提了幾個人,也是姻親世交,又有東宮打發來了一個人,彷彿問了賈政幾句。

    見他這麼說,賈母心中方稍稍安穩,因道:“好了,我知道了。你緊着打馬出去,告訴老爺,家裏都還穩當,他只管好生料理了這事。”

    那小廝束手躬身應了話,略等了等,見沒有旁的吩咐,也便告退而去。

    賈母回頭叫來琥珀,又囑託邢岫煙,使兩人一併入內與邢夫人言語,自己方與王夫人等人道:“我料準大約有些影子,才鬧出這些事項來。只是托賴祖宗廕庇,又有各家幫襯,多半也就含糊過去了。”

    她說得含糊,衆人大多有些心思,有一聽即明的,也有略想一想,便明白過來的,只一二個稍有些疑慮的,也不敢多言語。衆人含糊逢迎幾句,陪着賈母又坐了半日,用了一點清茶,便被她遣散:“散了罷,如今事情才起了頭,縱然在這坐到晚上,也不中用的。”

    有了賈母這話,旁人也只得散了去。

    瑞哥兒見狀,便與黛玉言語,說是塾師還在候着,到底要出去說兩句。

    黛玉聽見,命春纖陪着他一併出去料理。

    眼見兩人去了,她方緊走兩步,叫住了寶玉,低聲問了幾句昨日陳芸的事,聽說是因爲孩子有些燒熱,兩日都不曾退燒,方求過來的。她便皺了皺眉:“今日可如何了?”

    寶玉道:“早起得了消息,說是昨日吃了兩劑藥,夜裏便漸漸安穩了。早起又用了一碗米湯,也會認人說話了,料想倒也無妨的。”

    “這還罷了。”黛玉嘆道:“小兒最是難養,她又是個省事的,雖是與我那屋子比鄰而居,到底隔在兩處。依着我瞧,她若是情願,倒不如搬到我那裏,橫豎也有幾處院子空着的,清掃出一處也就是了。”

    “我再說說罷。”提起這話,寶玉也有些猶豫:“早前她雖不肯,可出了這一樁事,念着孩兒身上,未必不願。”

    兩人一面說,一面往前面去,忽然聽到後面一陣腳步響動,回頭看去,卻是探春、惜春兩人。

    他們忙停下步子,待兩人走到跟前來,便問道:“這是打哪兒去?”

    “我聽說兩樁事。”探春瞧了瞧左右,低聲道:“又有旁的話問二哥哥。”

    她既這麼說,黛玉與寶玉對視一眼,也沒有旁話,一行人便往瀟湘館裏去了。及等到了裏面,卻見紫鵑正拿了兩本冊子,坐在窗下瞧着。

    “姑娘回來了。”紫鵑將冊子一收,放到旁邊的匣子裏,起身與衆人招呼,又緊着吩咐茶果。

    “不必忙活了,我們到裏屋說話的。”探春道。

    紫鵑往黛玉面上看了一眼,見她微微點頭,便應了一聲,卻還是吩咐燒水烹茶,送到裏面炕上。

    那邊四人早已安坐,見茶湯送來,也不過點點頭而已。

    紫鵑見有事,出去便挪了一個凳子,自己順手取了一冊書,安生坐在簾子外頭,不許旁人走近,自己卻留神聽裏面動靜。

    裏面早已說了一陣話,她細細聽來,卻是三樣事。

    首先是確認賈赦果然做了那些事的議論,這自然有寶玉確認。他雖不能十分拿準,內裏兩三件卻是知道的。既然這兩三件大抵是真,只怕旁的最起碼也是有影子的。又有探春提及裏通買賣一件,石呆子一件,她也是打聽出來,多半是真,兩廂印證,已是能拿準了。

    其次,卻是探春得了消息,卻是前日谷家託人送信來,道是賈雨村似與周家有些走近了,未必能拿得準。又有薛家那邊,似乎也有些旁的話頭出來,好似那位薛大奶奶夏金桂,又生出事端來。

    這兩件雖小,以她看來,卻未必不要緊的:“這些事,多與那賈雨村有些干係,若他不是個忠厚可託的,未必不會生出奸險之心來。二來,薛家哥哥的事,雖也大抵做定,可多少事都是內宅裏頭生出來,那便夏大奶奶的事,也非一兩日了,真個鬧將起來,只怕罪過越發重了。”

    她這麼說,屋中三人都是極聰明的,如何聽不出來,只是一時半日,竟無處言語罷了。

    好半日,纔有惜春的聲音,清凌凌得透出來:“三姐姐固然有心,可這些事,我們原做不得主的。再者說,咱們私下說來,大老爺這般作孽,如今縱然受罪,也是合該的。這與咱們又有什麼干係?縱有牽累一二,我也情願認了,強於替他遮掩幫襯的!”

    這話一出,內裏越發沉默。

    好半日,纔有探春喟嘆道:“你這性子越發孤僻了。那原是大老爺,嫡親的大伯,原不是旁個人。便是聖人,也說過親親相隱四個字,何況我們。縱然不看旁的,只老太太、二姐姐、璉二哥哥並鳳姐姐一家子,誰個又作了孽不成?”

    惜春沉默半晌,才冷笑道:“不做狠心人,難得自了漢。大老爺縱然過了這一遭,又怎麼着?往後便不再做這樣的事?依着我看,原是沒法子的事。”

    姊妹兩人意見相爭,寶玉忽得道:“三妹妹、四妹妹各有見解,原都不錯的,又何必爭持?依着我看來,咱們不過略盡心意,旁的,原也管不得,爭持也是無用。

    賈雨村那一樁事,大老爺那邊宅反人亂的,未必認真留意着,等老爺回來,我再去告訴一聲。薛姨媽那處,到底還有寶姐姐呢,我去說一聲,料想她是能拿準的。至於旁個,咱們原管不得,也只得如此了。”

    一時說罷,屋中四人便靜默下來,好半日,纔有黛玉低低輕嘆了一聲,因道:“寶姐姐素來穩重,行事妥當,倒也罷了。只是賈先生那處,依着我看,着實不穩當的——他,他不是個忠實可靠之人。”

    說罷,她便將自己對賈雨村的種種記憶合盤托出。

    紫鵑細細聽了半日,卻多是些小事,又有讀書的見解等等,不免有些捉摸不透,心中暗想:難道古代還真有以字、文章、言語觀人的想法?

    她這麼琢磨着,裏頭寶玉已然道:“我知道了,你放心罷。”

    這裏還自說着話,外頭卻早已是風雲突變。

    卻是那賈雨村咬牙硬挨,只等吳家、周家、鄭家三處拿捏劉蒙,好自己脫身出去。誰知卻等着這麼一本彈劾,他登時便是面色一變,知道自己前頭的指望,是不必提了。

    那賈家素來敬重太子,原也屬東宮一系,又是累世簪纓的大族,雖如今漸漸內囊上來,到底還有底蘊在的。這劉蒙彈劾一下,能將這賈家的聲勢哪怕消去大半,吳家他們豈有不歡喜的?便舍了自己這個大司馬,多半也就情願了。

    畢竟,自己這大司馬,本就有些搖搖欲墜,又並非他們知根知底的,不過威逼而來的,原不能做實在的勢力。

    現在休說將自己從中提出來,只怕他們便要順着劉蒙的彈章痛下殺手,從自己入手,將賈家拖下水來,一併剷除了去。

    想到這裏,賈雨村雖然百般焦灼,在書房中左右疾走,連着脖子到麪皮上都青筋暴起,他的眼睛卻一點點黑沉下來:“事到如今,別無他法了!”

    說罷,他從胸腔裏沉沉吐出一口濁氣,推窗往外頭看去,見着園中花木蔥鬱,連着屋舍一片,好個所在,心中越發咬牙。

    可只看了一盞茶不到的光景,他便將窗啪的一聲合攏,自己踱步到了案前,沉着臉叫道:“取燈來。”

    外頭早有長隨候着,聽到聲響,忙到了裏面,連呼吸也不敢重了,只挪了兩盞青銅蓮花燈,取了大蜡燭來燃上,便悄悄退了下去。

    賈雨村坐在案前,看了看燭火,忽得想起舊年的種種,可等他回過神來,卻只伸手取了筆,濃沾墨汁,慢慢寫下一行字來。

    當夜,賈雨村書房的燈,亮了一夜,翌日便着人送了奏章往宮中去。

    裏面筆走龍蛇,洋洋灑灑,數以千字,俱是認罪。只是自己的罪,不過寥寥數筆,情真意切。卻將賈赦的種種,濃墨重彩,前因後果,細細道明。

    那邊聖上看罷,雖不曾龍顏大怒,卻立時將奏章交與有司,敕命:嚴查不怠!

    下面一干人等得知,都是大驚。

    劉蒙便伸手拔出劍來,滿臉驚怒:“這老匹夫果然老奸巨猾,卑劣無恥!”

    吳家等處卻安靜下來。

    又有賈家,真個是晴天霹靂,連着賈母聽說,也由不得霍然起身,渾身發顫:“他竟做出這等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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