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不能過來了?”寶玉一笑,彈了彈衣袖上落下的幾片竹葉,因問道:“妹妹這兩日可好?”

    “這幾日倒還罷了。”紫鵑一面往裏讓,一面道:“我們姑娘二爺也是知道的,凡秋冬兩季,多有些咳嗽。春天又有柳絮花粉,說來都是小症候,只難斷根。”

    寶玉點一點頭,到了裏面,就見黛玉已是起身相迎,大約是聽到外頭說話了。他便與紫鵑點一點頭,就上前笑道:“這會子外頭冷着呢,怎麼衣服倒有些減了?”

    黛玉道:“方纔走了一會子路,竟有些燥熱,便去了棉衣。橫豎都有暖爐,原也不冷。”說着看了寶玉一眼,因道:“我瞧着你,纔是正經寒風裏走動的呢。”

    提起這話,寶玉便噯了一聲,因把元春的事說了出來,又問黛玉:“你聽着這法子怎麼樣?”

    “舅舅他們商議的,自然妥當。”黛玉先論了一句,又道:“只是這些內宅的事,娘娘的心思,大約還是鳳姐姐三妹妹她們明白些。依着我看,竟還是她們多料理料理,方纔妥帖。”

    提起這話,寶玉便將探春的話說了出來。

    “這便很好。”黛玉道:“娘娘久居深宮,自然還是掛念父母親長並你們這些兄弟姊妹的,偏前面老太太、太太撒手去了,她卻連親身過來也不能,豈有不傷感的。雖說這些東西,容易勾動人心,可只這麼悶在心裏,怕也不妥。倒不如尤嫂子她們去了,細說種種事情,且將這思親之情暫且宣泄一些,也是好的。”

    寶玉點了點頭,應道:“我也覺得這法子好,只恐老爺未必答應。後面竟與鳳姐姐商議商議,總把這事完了纔好。”

    見他漸漸拿準主意,黛玉也不再提這話,因又問道:“我聽說寶姐姐、雲妹妹今兒都來了?”

    “前頭便來勸我,後面也不知哪裏去了,竟沒有到你這裏來?”寶玉反倒有些喫驚,因笑道:“只怕去大嫂子她們幾處先坐一坐,也是個意思。”

    黛玉搖頭道:“也未必,說不得已是回去了。我聽下面的丫頭議論,說着寶姐姐家婚事料理得差不多了,如今將將十二月,又有年節,大約是不成的,正月裏也不好娶親,說不得便是二月了。雲妹妹那裏,既是那衛家有意娶親,又着緊料理,雖說只這半載工夫,說不得也就明歲三四月,便自妥當了。”

    提起這話,寶玉便有些悵然,因嘆道:“姐姐妹妹便這麼散了,從今往後,也就留下我們兩個,往後再要起詩社,也不知哪年哪月了。”

    他口出無心,黛玉聽得留下我們兩個,卻是兩頰飛起一團紅霞,忙起身啐道:“你嘴裏混說什麼呢。”一面便要往屋子裏去。

    寶玉一怔,回頭細想了想,便知道自己話裏有些唐突,不由伸手往自己額頭一拍,因笑着賠罪:“是我糊塗了,竟說些渾話,好妹妹,你只讓我過這一遭,可使得?”

    一時說,一時已是跟了上去,拉着黛玉的袖子求饒。

    黛玉也磨他不過,啐了兩句也自做罷。

    這般哼哼唧唧磨磨蹭蹭的,看到往來走動的丫鬟無不含笑,卻不敢出聲,悄悄避開來,自去做旁的事。獨有紫鵑,一手拿着賬本子,偶爾看兩眼他們,心中着實無奈。

    要不是兩人年歲已大,又有婚約,她實在不想留在這裏,寧可跟那些小丫頭一般躲出去省事兒。

    然而,熬了小半個時辰,黛玉寶玉兩人才說罷悄悄話,回頭見着紫鵑猶自坐在一側料理事,不覺微微紅了臉。

    黛玉便命她倒兩盞茶來,兩人各吃了一點子,寶玉瞧着時辰不早,便辭了去,且不在話下。

    倒是黛玉回過神來,因又問紫鵑:“這一向你料理賬本,卻多采買置辦,又是什麼緣故?我聽說,倉庫裏積下不少糧米了呢。”

    紫鵑笑道:“卻有兩個緣故。一個是如今災荒連年,姑娘也知道,這府裏的幾樣細米都難得起來,何況外頭,咱們如今又有好些僕役人等,不免要積攢些。

    二來卻是張管家又置了一處店鋪,那租賃的人家原預備明年六月便要離京歸鄉,他瞧着咱們鋪子生意也好,又收攏好些僕役,便想着再開個鋪子。我們商議了一回,一時半會卻也拿不準。譬如當鋪,須得有人掌眼的,譬如鹽商,又須有門路,後面想到家中原有田宅米糧,不拘什麼,先開個米鋪,想來倒還容易些,便料準了做這個。如今不免略作預備。”

    黛玉聽了,倒也覺得妥當,點了點頭道:“這還罷了。凡人在世,多些事情料理,竟比閒散着要強,你們這法子倒也妥當。”

    “也是瞧着那鋪子原在近前,不過隔了半條巷子,姨娘也好,張叔也罷,總能將將顧及到,方這麼說着的。”紫鵑笑道:“不然,倒還是租賃出去省事些兒。”

    說到這裏,紫鵑頓了頓,又想到黛玉忽問起這個,便問道:“姑娘素日不理論這個,怎麼今兒忽然問起來?”

    “不過是如今見識過了,自然有些明悟。”提起這話,黛玉便有些嗟嘆:“老太太、太太一時去了,我瞧着各人,竟都有些不同了。休說旁個,只是我一個,太太也還罷了,不過留了些頭面首飾擺設物件,老太太卻着實與我分了一份子的……”

    “難道還有什麼糊塗蟲,竟拿這個排揎姑娘不成?”紫鵑不由豎起眉頭,神色也有些冷凝。

    黛玉道:“我原不是他們家的人,如今又得了這麼些東西,豈有不惱的?不過有些人混不留意,有些人就是沒落着好,也要心生嫉恨的。另有一件,現今鴛鴦姐姐到了我這裏,她原掌着老太太的私房,旁人瞧着,豈不越發動了疑心?只不好明面張口罷了。”

    聽她這麼說,紫鵑反倒有些冷靜下來。黛玉素性敏感,未必是真有其事,她心中有所感觸,平生出這麼個念頭,也是有的。

    是以,她反倒寬慰道:“姑娘這說的什麼話。這兒也沒有旁人,我便討姑娘個罵,也得說一聲,姑娘原是老太太嫡親的外孫女兒,現又與二爺定了婚事,要不是出了這兩件大事,說不得明歲便成親了的。

    誰個能說,姑娘竟是個外人?那一起子小人,不過尋個由頭說嘴罷了。這麼些年,說二奶奶搬了傢俬與孃家的,忌恨寶二爺得寵的,哪年哪月少了話頭的?”

    “你這話雖不錯,可如今,卻說不得當年的話了。”黛玉輕嘆一聲,將探春的話提了一嘴,又道:“寶玉素來信重三妹妹,又覺這話有理,自然並無他想。我卻知道,這府裏進的少出的多,也非一日兩日了。

    前頭鳳姐姐當了東西添補倒還罷了,竟是小事。東府那邊珍大哥哥揮霍無度,整日喫酒作耍,連四妹妹也聽到風聲。大舅舅更不必說,他買賣裏通,爲着還不是貪圖銀錢享用?現今各處分了老太太的私房,倒還罷了,過不得一年兩年,只怕又要艱難起來了。

    我思量一回,倒真真是煎熬,也不知怎麼料理,不免越發留心咱們家的產業,也好有個參照。”

    紫鵑聽了,半日沒有言語。

    這人心享樂,哪裏能有盡頭的?賈家這些紈絝子弟,整日裏殺雞宰牛,喫酒賭錢,又有古董女色,權利往來,哪一樁不要花大價錢。光光這府裏上下幾百上千的僕役,糧米月錢,就不是個小數。

    黛玉在外頭的林宅,雖也買了些僕役,又有舊年從江南帶來的舊僕,終究是個小數,攤子既小,人心也齊,原不比這大家大業,樹大枯枝的賈家,又談何相比較而論?

    只是這樣的話,她終究不好多說,只搖頭道:“姑娘雖有心,怕也只能旁觀者清了。現有大太太、大奶奶、二奶奶她們,縱然守孝過後分了家去,終究還有三姑娘呢。你身子又單弱,沒的想這些又有什麼用處?反倒耽擱將養身子。”

    黛玉聽了,輕輕嘆了一口氣,雙眉微蹙:“你哪裏知道我的心!”

    “我若不知道,又有誰個知道?”紫鵑瞧着氣氛冷凝,忙打趣一句,又岔開話來:“依着我說,姑娘倒不如想一想雲姑娘呢。我聽得那意思,說不得明歲便得出閣去了。偏如今這府裏又在喪期,她也不得十分登門。過了這一年半載的,往後各有各的歸處,未必還能似如今這般說話了。便譬如太太並薛姨媽,姊妹各有各的歸宿,天南地北的,竟也有十數年不得見的。”

    “這卻是。”黛玉想着舊年湘雲的艱難,因又道:“史家原是侯門,雲妹妹的嫁妝倒也不必愁,自然豐厚。只是針線上的東西,卻未必齊全,說不得還須她自己多做些。我們姊妹一場,原該幫襯着做一些,偏如今也不好動這個,竟還是問一問姨娘,哪裏的繡娘活計鮮亮,撿些不打緊的小物件,與她送一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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