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黛玉不覺一怔。

    她與寶釵、寶琴姊妹兩人相處日久,雖不能斷言深知性情,可她們爲人處世的做派,卻着實明白的。那魯齋先生所批註的《孟子》,雖非極罕見珍惜的古籍善本,究竟是先父所遺,休說她們也是父親亡故的人,深有所覺所嘆的,就平日裏的言行,除非極要緊的緣故,斷不會提這事的。

    想到這裏,雖說有些捨不得,但她想着舊日相處一場,也是姊妹般,嘆了一口氣,便要應下這樁事,卻忽見寶釵與她使了眼色,面上有些焦急懇求之意。

    寶釵絕少如此,黛玉越發警覺,又見寶琴雖是兩頰霞飛,眼裏卻有些淚光,心中微微一動,就將話意一轉,因而道:“這古籍善本,本是先父遺留,要是旁人提這話,我斷乎不肯的。

    只是我們相交數年,雖說是兩家,卻也是姊妹一般。且舊年琴妹妹出閣,我又病着,竟不能道賀,還是紫鵑她料理添妝的事,一應東西,也不是我所想着的,倒有些慚愧。如今既有這話,我便將這古籍權做彌補舊日添妝的缺憾罷。”

    說着,她也不等寶琴言語,便喚來紫鵑,命她尋哪一冊魯齋先生所批註的《孟子》。

    紫鵑雖有些疑惑,倒也沒多問,自叫了春纖等幾個丫頭婆子,尋了箱籠來翻找,且不細說。

    黛玉回頭看向寶釵、寶琴姊妹,卻見寶釵眼波溫柔,微微點頭示意,倒是寶琴眼圈兒一紅,竟真個滾下淚來,她心裏越發覺得微妙,想了想,還是多問了一句:“這是怎麼了?”

    說着,忙遞了自己的帕子過去。

    寶琴垂着臉,微微搖了搖頭,自從袖中取出帕子擦拭,又等了片刻,方起身行禮,謝過黛玉:“多些林姐姐饋贈,我心中着實感激。”

    她本就生得瑩潤嫋娜,此時楚楚含淚,另有一番風流之氣,越發使人可憐可愛,黛玉見着,終究忍不住將她摟住,因嘆道:“我們雖只這二三年的相處,卻極和氣,常日裏說起話來也是從不避諱。如今,我雖不知你的際遇,瞧着你這麼個模樣兒,也是心疼,因此倒要皆岑嘉州古詩一句‘惜君青雲器,努力加餐飯。’竟善自保重纔好。”

    她說得懇切,那邊寶琴聽了,也是心中滋味難明,一時要待言語,又想着黛玉畢竟未曾出閣,又是這等陰私事,越發張不得口,只得重重點一點頭,含淚應承下來。

    旁邊寶釵看在眼裏,也是心中嘆息,面上卻不肯叫兩人爲難,反倒含笑相勸:“也是琴妹妹的不是,原是歸寧相見姊妹的好事兒,怎麼越發說得傷感起來?林妹妹身子又單弱,只管說這些傷心的做什麼。”

    因此岔開話頭。

    黛玉也體諒寶琴,順着話說了一回,就聽到外頭一陣腳步響動,卻是紫鵑尋出那一冊《孟子》,拿匣子裝好,送到這邊來。

    寶釵便代寶琴收下,又謝過黛玉。

    紫鵑瞧着這情景,頗覺有些異樣,正待說話,外頭忽得有人言語,黛玉推窗一看,卻是探春、惜春並李紈等人來了。

    今日可巧,李嬸孃也過來探望李紈,又帶了兩個女兒李玟李琦。因聽說寶琴歸寧,相見姊妹,兩人便與李紈一併過來,也是盡一盡舊日之情。

    黛玉一見,與寶琴寶釵點一點頭,便要過去相迎。

    寶釵便喚來鶯兒,將匣子地給她,命她先帶回去,自己則與寶琴一併往外頭去。

    自去歲賈母、王夫人過世,園中少有這般熱鬧,黛玉雖天性寡淡些,卻也深知待客之道,這時候命人端茶取點心果品,又挪了桌椅來。

    這瀟湘館雖小,衆人挨挨擠擠到了一處,或是頑笑,或是打趣,竟也漸次心神舒爽起來。又因今日乃是寶琴歸寧,不免多有問她的。

    寶琴本是灑落闊朗,雖說前頭哭了一回,這時候卻也不汲汲於此,因見衆人看着自己眼圈兒疑惑,還笑道:“原是方纔與林姐姐說起舊日的事,不免有些傷感。這原是我的錯,如今也不好喫酒賠罪,便用這茶代一代罷。”

    說罷,她便舉杯飲下,儼然又是舊日的模樣兒。

    衆人聽了,只說她是因爲賈母等事。畢竟,舊日賈母待寶琴,也是極親厚的,黛玉又是賈母的外孫女兒,兩人言語起來,不免又將及的地方。是以,也就將這事放下不提,重尋了旁話言語。

    這些姊妹人等,舊日便同住一個園子,相交極密切的,如今又難得相聚,倒是盡情了一回。也有說舊日詩社的,感慨日後難得再聚社的,也有談惜春的畫的,取笑她如今尚未完了這個的,又有問寶琴苦夏,因用什麼藥請了什麼大夫的。

    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一時說得盡情,還是寶釵再三言及梅家,衆人方依依不捨,送寶琴出去。

    及等出去,從瀟湘館出來,卻見日色西斜,又有一個賈寶玉站在不遠處的沁芳亭上,遙遙相拜。寶琴見着,心中雖有感念他的,卻忽得又橫生出一股氣性,倒還是與姊妹一併過去,與寶玉對面行禮後,問了兩句溫寒,方纔辭去。

    衆人瞧着,心中都有所覺,卻還是含笑送寶釵寶琴姊妹兩人出了園子,又上了車轎,遠遠地去了,這纔回轉過來。

    轎中寶釵見着左右無人,便悄悄與寶琴道:“妹妹,如今竟先聽我這一回,往後若果然還是如此,咱們再做計議,也是不遲。咱們家也不是那等小門小戶,必不會叫你平白叫人欺負了去的。”

    寶琴默默點頭,手指卻絞住帕子,心裏有些倦怠:怎麼又叫欺負了去呢?就是自己,難道就能堂堂皇皇,說一句梅家苛待她不成?

    見她神色疲倦,寶釵嘆了一聲,伸手將她摟住,輕輕摩挲她的背,卻沒有再說什麼——從寶琴半吐半露的那些話來看,就算是她,也不好十分說什麼的。

    着實、着實是那梅嘉鴻,竟是個出奇的人。

    姊妹兩人默默而歸,才入院中,就見那邊有丫鬟婆子侯在那邊,服侍着姊妹兩人下了車轎,往內裏過去。一面又有人回話:“太太正等着兩位姑娘呢。再要不來,只怕就要打發人去催了,誰知竟趕巧,姑娘們就回來了。”

    寶釵神色淡淡,點一點頭,因問道:“姑爺如今在哪裏?”

    婆子賠笑道:“正是爲了姑爺,方有些着急呢。姑爺在書房裏,大爺並蝌大爺兩人相陪說話。只是好似有什麼事,問了兩回琴姑娘。”

    聽了這話,寶琴偏頭看了那婆子一眼,沒有說什麼。倒是寶釵立時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含笑道:“姊妹們也有數月不曾得見了,便多留了一陣,沒得倒誤了這一邊。”

    一行說,一行已是到了堂上。

    那邊薛姨媽等都在,又有梅嘉鴻在旁坐着,見着姊妹兩人歸來,他便與薛蝌一併站起身來,微微點頭致意。

    寶釵也是含笑相對,上前來與薛姨媽提了幾句園中姊妹的事,便將滿堂有些凝滯的氣氛,說得活絡了三分。梅嘉鴻倒也行止有禮,靜聽她說罷,又行禮說了幾句場面話,方纔辭行。

    薛姨媽心中感慨,面上卻是一團兒慈和親近,因笑道:“姑爺既有事,我們也不多留你了。只是你也知道,我們一家在京中少有親戚往來,日後竟多多走動,多多親近纔好。”

    梅嘉鴻垂手而立,含笑答應了。

    衆人便送他們夫婦兩人出去。那梅嘉鴻倒也行止有度,及等寶琴上車,便親手攙扶,又問了一句,方命車伕趕車回去,自己則拱手長揖一禮,又謝薛家人等相送,這才上了馬,徐徐而去。

    他這一套行雲流水的做派,倒叫看着的薛家人心中有些納悶。

    一等回去,薛蟠便忍不得,先嚷嚷道:“這小子說起話來不怎麼樣,瞧着外頭待琴妹妹的樣子,怎麼倒還妥當?”

    薛姨媽也有些納罕,因又問薛蝌、寶琴兩人:“你大哥說話雖有些莽撞,卻也有理。瞧着這人品形容,倒不似舊日琴丫頭說得一般。她今日回來,又怎麼跟你們說的?”

    薛蝌嘆道:“雖是嫡親的兄妹,她一個女孩兒,說這些事,自然還是有些含含糊糊的。我雖聽不大明白,只看她的樣子,斷然是不如意的。”

    說及這裏,他有些後悔:“舊年梅家就有悔婚的意思,只是我想着父親定的親事,總也是過得去的。何況女孩兒悔婚,不論怎麼說,都是難聽的,便託伯母,百般做成了。如今瞧着她這麼個模樣兒,反倒傷心起來。”

    這話一說,衆人都有些默然。

    薛蟠卻是個忍不住的,正是濃眉一挑,就要叫嚷起來,寶釵已然搖頭開了口:“蝌弟竟也不必如此發愁,我聽琴妹妹言語,那梅家雖然不甚體貼嬌養,大面上,竟也沒有錯什麼的。”

    衆人聽了這話,都轉頭看向她,薛蝌更是道:“大姐姐,這話又如何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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