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本就多愁善感,再聽得這樣的事,念及那和親的公主,雖有尊名,也與自己一般身世飄零,遠離家鄉甚至故國,不免也添了七分慼慼之情,微微喘着氣嘆道:“‘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薄命如此,徒呼奈何。你竟也不要十分惱恨了。”

    見黛玉提起這詩,寶玉便知她又有些感懷,倒將一腔惱恨放下了些,因又半是勸說,半是自我藉慰着道:“你說的是,說不得這一位姑娘,也是‘漢恩自淺胡恩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另有一番際遇,也是未定。”

    紫鵑聽到這裏,倒覺好笑,又見兩人雖然有些傷感,卻莫名捱到一處,竟有些綿綿之意,她便心想:一個是感同身受,頗有些自傷身世,一個又是勸說雖別父母家鄉,人生卻另有際遇……你們是有愛情,纔有這話。那和親的公主,怕是連王昭君的人生都得不了,又談什麼際遇。

    想到這裏,她心內又有些複雜。

    探春和親,那麼所謂‘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也是到了眼眉前了。

    所謂三春,便是迎春、探春、惜春。而三人中,迎春在前,不必說,惜春在後,卻實是不知道她何時出家。獨有探春和親這一件事,能做個時間標記。

    而這裏,差不多論定,便是明年了。

    和親的事一過,賈家起碼也要有個半年的發酵,最早後年年初,大約就有些景象了。這一樁事,自己須與江霖再細細探討商議了,一應的東西,也要漸次安排起來,寧可有些浪費,也要周全纔行。

    既有這念頭,後面她便尋了由頭出去,又請江霖過來說話,道是如此。

    江霖聽了後便道:“這二三年年景多半不好,總有一年稍好些,後面便又不是水患就是旱災的。連年盜匪都漸漸起來,前面金陵城被圍攻破,後面雖然被鎮壓下來,但這個世道不改,總還有揭竿而起的。

    而府庫裏的積攢,我也着人悄悄打探了幾處,都已經空了大半。一是賑濟花用的,二來卻是災荒的時候,糧米盈利也大,不免有些權貴偷取售賣。我看着,再要是這個情景,最多也就後年了。”

    紫鵑聽了,默默了半日,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依着她看,第一就是要打探北地類似滿清的外族,第二就是暗中積蓄糧草與僕從,第三則是設法催促類似李自成的農民起義兵儘早收復山海關,將外族攔在關外。

    “就算是改朝換代,宋明與元清,終究是兩回事。”紫鵑喟嘆道:“只是你我兩個人,未必能成這個事。”

    江霖道:“我已是結交了些人,自保是有餘的,至如你說得這個,我倒有些想法。”

    “怎麼說?”紫鵑轉頭看向他。

    江霖道:“我們想要結交那些農民起義的,必是不能成的。但如果我們要提防的外族,早已臭名遠揚,那又怎麼樣呢?”

    “你是說,做宣傳?”紫鵑一點就透,心中轉了兩圈,不知不覺伸手拉住他:“難怪你之前選擇做書鋪,什麼故事,什麼大字報,或是報紙之類的,不是一做就齊全了麼。”

    “當時哪裏想到這個。”江霖搖頭笑了笑,目光在兩人交握的手上一掃而過,卻連一動也不肯動,只輕聲道:“畢竟我之前科考,是個所謂的士人,經營的東西自然也要‘高雅’纔行。現在只是趕上了而已。”

    說到這裏,兩人相視一笑,紫鵑更是覺得渾身輕鬆:“既這麼說,你又預備了什麼?”

    “宮廷醜聞,風俗陋習之類的,哪裏還用編。”江霖隨口說了幾個段子,都是些細思極恐之類的,紫鵑又能領悟裏面的好笑處,想了想,越發有些笑得不住:“虧得你結合實際,想得出這些來!”

    江霖道:“這些故事倒容易,但想要廣泛傳播,只怕還算不上。”

    “這倒是。”紫鵑想了想,就理出脈絡來:“報紙也好話本也罷,都要認得字,才能知道。下面那些老百姓,竟要編出些貼近的東西來,或是流言,或是故事,或是童謠,短小精悍,深入人心,纔有效果。”

    說到這裏,她不等江霖說什麼,便擡頭與他道:“你結交的那些人,多半是中上流的,倒不如我還有些下面的人有走動往來,又在賈家這個流言蜚語的地方,這個先讓我來想一想罷。”

    這足足還有一二年的光景,江霖自無不可,當即點頭應下。

    紫鵑一面想,一面覺得有些口渴,便收手端茶,吃了半盞多,再擡頭看過去,卻覺得江霖似乎有些遺憾的影子,便問道:“還有什麼地方不對?”

    江霖搖了搖頭:“沒什麼,就是一時想到些東西。”說着,他端起茶吃了大半,方放下。

    見他神色恢復,紫鵑以爲是他自己的事,想了想,也壓下詢問的心思,因與他道:“我明兒就尋金釧兒多問問,她的丈夫這十天半月就能回來,多半能帶來更詳細的情況。那會兒,我也能出來,再與你商議這個事。這一段時間,我們就想想怎麼編故事罷。”

    江霖點頭應承,兩人又說了些別的事,這才散了。

    一等回來,她便聽說寶琴歸寧的事,說着就在這幾天,也是回孃家探望一二,並不住下。

    黛玉還有些感慨:“琴妹妹這麼個品貌性情,誰知那梅家竟不珍惜善待,真真是糊塗。”

    “可不是。”春纖在旁也感慨:“這京城裏的舊例,新嫁的姑娘頭一二年歸寧多半是要小住幾日的。二姑娘要不是頭年就有了身孕,怕也不知那兩回。誰知琴姑娘,頭一回也不過兩日,後面說要過來,只半日的工夫,也不知那梅家是個什麼意思。”

    提起這個,紫鵑也有些想不通。

    畢竟,薛寶琴實在美貌才情俱全,雖說年輕心熱,卻也是正經的大家閨秀,一應規矩禮數都不曾錯過。這麼個妙人兒,梅家又已是現娶了去的,不好好善待,還每每在有些不打緊的小地方磋磨一點,生怕旁人不知道,自家待這個兒媳婦不甚滿意,也是奇了。

    只是這個事,她管不了,也不知怎麼管,跟着感慨幾句,也就與黛玉道:“姑娘要是記掛琴姑娘,明兒請她過來一會,也就是了。好了這兩年,琴姑娘也是好性兒的,聽到這話,多半情願過來的。”

    黛玉卻搖了搖頭:“罷了。到底是有喪之家,琴妹妹的婆家又多有不如意的,聽到這個,怕又生出些想頭來,反倒不美。等着日後彼此從容些,再見面也不遲。”

    她既這麼說,紫鵑便也沒再說什麼,卻料不得翌日下晌,寶琴並寶釵姊妹兩人,卻登門造訪。

    見着她來,黛玉自有些歡喜,忙讓茶讓座,又細細打量一番,才笑道:“多早晚過來的?這一日日暑熱起來,虧着你們身子結實,要換做我,只怕又要中了暑氣了。”

    一面命小丫鬟往廚下取綠豆百合羹來:“今兒熬了這個,原擱在井水裏澎着,只是不如用冰來得清涼。”

    寶琴笑着道:“這個好,今年我有些苦夏,常用冰,誰知竟有些傷着脾胃,如今也不敢喫冰的,只這個清涼些的,倒還能用一些。”

    見她這麼說,黛玉便也順着話來勸說:“怪道你清減了好些,這個卻須仔細,後面萬萬不能再肆意了。”

    寶釵在旁搖着扇子,聽的這話,又擡頭看向寶琴,眼底卻微微有些愁色,只沒有顯出來。那邊寶琴也覺出這一點異樣,偏頭看了她一眼,便微微垂下眼睫,輕聲應下話來。

    三人又說道幾句飲食起居的閒話,寶琴方鄭重與黛玉道:“今日過來,卻是有一件事,須得求林姐姐。”

    黛玉一怔,忙問道:“什麼事?”

    寶琴兩頰微微作燒,眼睫低垂,神色間頗有些不自在,卻還是道:“我聽說,舊年林大人收有一批古籍善本,內裏有一本魯齋先生批註的《孟子》……”

    “怎麼提起這個來?”黛玉不免有些喫驚。

    這一冊古籍,她自是珍藏密斂的,但是寶琴從何而知,又爲何求取,卻都叫人疑惑。

    寶琴本就因爲這古籍爲林如海遺物,自己卻因故求取,多有些侷促,再聽得這話,越發兩頰霞飛,惴惴不能多言。

    倒是寶釵神色鎮定,伸手摟住寶琴,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自己與黛玉道:“卻是我舊年與妹妹處求書,偶爾見着晾曬收藏,瞧見了幾眼,便記在心裏了。後面與她提了兩句,也沒存心。

    誰知天下竟有這樣趕巧的事,如今國子監祭酒王允承王大人,最爲稱賞魯齋先生。妹婿又多得王大人照料,如今壽辰將至,不免百般求索,她方想到這裏。

    只是這等古籍,又是令尊遺物,我們也是知道輕重的,原沒有與妹婿提及,不過看他焦心,方過來問妹妹一句。若是不能割愛,那也是常情,倒不必存心。不然,我們反倒要慚愧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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