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三五日後,果然御駕歸京,元春也隨駕歸來,滿城也是驚動起來,一時各有其表,且不細論。

    誰知待得二十日,宮中卻未許鳳姐等人探視。

    賈政等知道,都是詫異,忙遣賈璉前去打探消息。

    那賈璉原攬着外頭一應事體,與宮中那些大太監也是熟絡。且這些大太監,原在外頭都有私宅的,本說是極便捷的。誰知過去問了三四個,竟還一點不知,只打馬虎眼含糊着。

    賈璉自己也詫異起來:“這倒是個什麼緣故?”

    按說,如果元春不得勢了,這些大太監也不能那般鄭重相待,比舊年更覺親厚。要說是元春得勢,這本就是好事,他們說兩句宮中的事,顯得彼此親近,豈不更好?又不是什麼要緊的。

    可這不陰不陽,不遠不近的模樣,倒是叫人費解。

    偏偏家中尚有賈赦、賈政等着消息,又是事關要緊,他細細盤算一回,又與林之孝瞧瞧商議了,纔拿準了主意,又轉到夏守忠夏太監那邊,着實磨了半日,他才悄悄透了消息:

    “二爺竟也不要打聽了,如今這局勢未明,再要胡亂走動,反倒不是個體統。我原是娘娘跟前使喚的,如今破格兒說一句——這情勢,不是小好,竟是大好!可越是好的時候,越是要謹慎仔細,省得招來事端。這多少人,不是壞在旁人眼熱這一件上?”

    這話一出,賈璉心裏頓時騰得火熱起來,一時想起鳳姐前頭孜孜念念的平安州之事,一時又想着所謂小皇子等言語。饒是他也是世情上過得去的,也是昏沉沉有些頭重腳輕起來。

    後面,他如何言語,如何辭行,又如何回去,竟是如酒醉了一般,恍恍惚惚有些不知所着。

    及等到了家中,面對賈赦、賈政、賈珍等人,這賈璉方真真回過神來,忙將這兩句話說來,又悄悄提了兩句自己所想的事。

    賈赦、賈珍一聽,也是渾身一顫,神動色飛,當即連連追問:“你果然聽得如此?”

    “這夏太監的話,我一字未改,必是真切。至如後面的,倒只是我猜度的。”賈璉笑道:“只是如今朝中,也獨有平安州這一件要緊,就是南邊那些民亂,如今也是壓下去了。”

    這話倒是不錯。

    自來國家大事,在祀在戎。平安州又是抵擋北狄的要緊所在,既是家國生死存亡的大事,又有華夷之辯夾在裏頭,自然是一等的要務。

    偏偏那鄭遇春,原也是隱隱歸與二皇子一系。若果然將他裁奪了,自能大大壓服諸皇子,又使太子的威權有所增益,就是賈家這裏,也自然能佔得些好處來。

    細想到這裏,賈赦自然有些迫不及待,捻鬚道:“你這也算有據可說,倒不是胡言亂語。”

    那邊賈珍原是如今最沾光的一個,見他們這麼說,也自笑道:“聖上明察,必能有所決斷,總不使那些小人得志。料想來,這些個太監原在跟前伺候的,察言觀色的,自然能領悟些,方這時候不敢言語。說不得過一二個月,朝中氣象便有所不同了。”

    賈赦、賈璉等自然連連稱是。

    獨有賈政聽了半日,猶自皺眉:“雖如此說,到底局勢不清,且那夏太監說得原也有理,咱們家竟避一避,省得招來風雨纔是。橫豎咱們原也在孝中,合該安靜些,總不落人怨憤。”

    賈珍、賈璉聽了,倒還沒說什麼,賈赦卻道:“這等情勢下,又如何避開?縱然你小心,怕也有那一等人上趕着來,難道咱們家還能把人趕出去不成?”

    “只消應酬一回便罷。”賈政搖了搖頭,仍舊有些憂心:“這平安州的事,倒還罷了。獨宮中那些個流言,實在可怖,竟還是避開些纔好。也是爲娘娘並小皇子積福了。”

    見他提及小皇子,又說流言云雲,賈赦三個目光閃動,但想着小皇子年紀,終究沒再說什麼,只胡亂點了點頭,算是應承下來。

    可等着出去,賈赦便將賈璉叫到自己書房裏,着實盤問了一番。

    賈璉也便將舊日王熙鳳所提舊部兄弟的話說了幾句,裏頭又有她的兄弟王仁:“雖說是買來的官兒,到底有王家的舊部再,又有幾個族中兄弟幫襯,聽得說也有些模樣兒。只是那鄭遇春可恨,只一位打壓舊部,提拔自己人。如今那邊兒,很有一批人生怨的。”

    這話一說,賈赦心裏也活絡起來,又想到前頭平安州那邊的舊故門人,也提了這些話,不由得問賈璉:“你瞧着這情勢如何?果然還應承你叔叔的話?”

    賈璉踟躕了半晌,終究道:“叔叔原也是持重的話,實說了,這也不是一日兩日能論定的事,且到底不是咱們自家人,那些個門生故舊的,一時起來了不認人也是有的。只是,咱們早些打聽些消息,後面再做定奪,豈不更好?”

    “這話很是。”賈赦念着舊年被削爵一件事,自然有些十年怕井繩的心思。可想着如今自己這光景,又着實心裏不甘,賈璉這話倒是合了他的心意,當即點頭稱是:“你趕緊尋兩個得力的心腹,着緊先去料理。後頭事情安靜些,你再走一趟,細細打聽明白,咱們家纔好做事。”

    如此絮絮說定了,賈璉才辭了去,原說是家去,誰知走到半道,便被早侯在那裏的賈珍一把拉住,扯到了東府他的書房裏,又議論了一回。

    裏裏外外的,也不過是前頭那一樁事,他另有一番計較。

    賈璉見他有這興致,也不好十分駁回,坐了一陣子,又說了幾句賈赦的吩咐,纔算做罷。

    及等回到自己屋中,他已是神色疲倦,形容匆匆,連着衣衫都有些褶皺,倒將三五分世家公子哥的風流,化作十分的勤勉辛苦之態。

    鳳姐見着,忙上前來服侍,一面又着人倒茶來,一面笑道:“國舅大爺這又怎麼了?去了這大半日,倒似風裏雨裏趕着上京考官的那些酸秀才,瞧着形容枯瘦,飽經風霜的。”

    賈璉見她說話打趣,便扯了扯眼皮,理了理衣袖,口裏漫應一句胡說,自己拿了茶吃了大半,方往那炕上一坐,靠在大引枕上,又着小丫頭取來美人縋,且與他錘腿。

    見他真真是累着不淺,鳳姐也轉過來,且與他揉捏肩膀,又着人烹新鮮的香茶,備幾樣精細點心送來,嘴裏問道:“不過是打探個消息,你去了大半日,倒是霜打了的茄子一樣作甚麼?倒是他們還給你臉色看不成?”

    “這倒沒有,只是跑了大半個京城,連去了四五家罷了。”賈璉隨口將今日所見所聞,都說與鳳姐聽了,又將後面賈赦、賈政、賈珍種種言語,也盡數說明。

    鳳姐一聽這話,頓時眼中異彩連連,忙停下揉捏,連聲追問道:“果然有這話?”

    見賈璉點頭應是,她越發歡喜起來,當即拍掌笑道:“果然應了我的話,可見皇天有眼,聖上明察,總不叫那一起子小人得意了去!”

    如此說了兩句,她回頭又皺起眉來:“偏偏咱們家如今正在孝中,我孃家雖有幾個兄弟,也沒有那般出挑能擔當大事的,竟可惜了。”

    賈璉道:“老爺原說得也有理,如今局勢且說不清,沒瞧見那些大太監都不敢聲張麼?咱們家先打聽了,果然有餘地,到時候自然料理齊整,也省得再生出賈雨村那一等事來。”

    “哪裏有那麼多賈雨村!”鳳姐不以爲意,笑着道:“只咱們如今一知半解的,且打聽明白,倒也不錯。”

    正自說着,外頭已是回話,平兒忙出去應承,不久便端了一盅藥來。

    鳳姐瞧見,不免皺了皺眉頭:“這些勞什子什麼時候是個完,鬧得人喫喝不下的。”

    平兒笑道:“奶奶雖然辛苦,可這病卻不是小事,自然斷了根才能算完。前頭王太醫過來診脈,原說了,必要喫一月方好的,再要一時輕一時重的拖下來,怕要熬出個大症候,可了不得的。”

    賈璉也知道這個,自然催促:“這話很是,咱們家又不是喫不起藥的人家,你該將養的,便將養起來纔是。”說着,又想起這時辰不對,因又問平兒:“怎麼我記着不是這個時辰吃藥的?你們奶奶一時混忘了,你們這些個人,竟也不上心?”

    平兒嘆了一聲,正待說話,鳳姐已是開了口:“原是我忙着應酬,也沒得叫外人瞧見笑話的意思,吩咐那邊藥房遲些熬藥。這終歸吃了藥的,又有什麼打緊。”

    賈璉道:“這有什麼。只照着林妹妹屋裏行事,取了藥材自己煎熬,一等你得空,便送去喫下。難道這一盞茶的空閒也沒有?自己身子保重要緊。旁的不提,你只瞧大姐兒大哥兒兩個,也合該自己保重些。”

    若說旁個,鳳姐必有話說,見提及兒女,饒是個女中豪傑,也是心頭一軟,點頭應了話,因取了藥湯一口飲盡。

    平兒忙取來蜜餞與她潤口。

    鳳姐含着蜜餞,因又想起一樁事,且與賈璉道:“過兩日便是東府那邊先敬大爺的冥壽了,你們兄弟素日好的,倒別混忘了這一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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