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也有個緣故。

    畢竟黛玉雖因賈政之託,轉而與謝家、胡家兩處送信,言婚姻之事。可到底,她卻也不是賈家長輩,原不能料理賈蓉、惜春兩樁婚事。

    就是前頭胡家得了消息,也不過書信一封轉而送來,並不曾打發人特特相候,這固然是因賈家情勢危急,卻也有黛玉不能做主之故。

    如今謝家卻特特打發人來相候,瞧着卻似要說些言語,倒叫黛玉心生疑慮。

    誰知到了前面廳堂,那謝家婆子卻也只是行禮,又取了書信,鄭重送上,並無十分言語。黛玉見此,只說是自己多思多慮,原是謝家更體面些,並無旁事,便知接了信收起來,因又讓茶讓座,預備稍稍言語款待一番便罷。

    誰知那婆子坐下來,說了幾句溫寒閒話,竟又道:“我們老爺打發我們來,原有一句真話,必要說出來,方纔能稱心。”

    黛玉一怔,忙道:“媽媽請講。”

    那婆子起身道:“我們老爺說了,只消那府上還是清白,不沾罪刑,便是平民百姓,這婚姻一事,也斷不能胡亂改了。就是我們大爺,也說了,人無信不立,既有婚約,若只管因富貴兩字休棄了,豈是大丈夫所爲。”

    說着,她又笑了笑,有些慚愧的模樣兒:“老奴也不識字,話未必學得齊整,只老爺大爺的意思,卻是真真的。如今那府上也不能善自登門,只得請姑娘代說明白了。”

    這幾句話,說得黛玉心頭一震,竟有些寬慰起來:雖說飛來橫禍,然而能有這麼一處姻親,卻也是難得的。

    因生出這幾分敬重,她也起身來謝過,又着實好好相待這婆子,着實款留了一番,方送她離去。

    紫鵑原在旁侍立的,及等人去了,便服侍着黛玉回房,一面嘆道:“四姑娘倒是擇了好人家。”

    “誰說不是呢。”黛玉也自點頭,因道:“難得這一份剛強,更難得這一份體貼,有了這個,縱然旁個遜色些,也儘夠了。現在想來,自二姐姐起,這些個人家竟都不錯,倒還是鳳姐姐、寶玉他們的眼界了。”

    可一時說到鳳姐,她又有些黯然,輕輕嘆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

    紫鵑也聽出她話裏意思,忙道:“如今轉眼已是過了十來日,那邊卻也一概風平浪靜的,可見如今大約是渡了這一次難關。就是大老爺二奶奶他們如今在獄中,可事情已止,終究有那麼些姻親世交人家,費些心力手段,總能蒙上大赦的。”

    “你既這麼說,我倒能鬆一口氣了。”黛玉嘆了一聲,因道:“若果然能如此,倒還罷了。”

    說着,她一徑到了房中,又問了瑞哥兒的事,聽得說他照舊讀書去了,方自點了點頭,應道:“這張先生倒也是有氣性骨氣的,咱們家到底沾着那邊的,他卻還肯過來,你們多留意些,一應用度不能減了什麼,倒要多備些纔好。”

    紫鵑笑道:“姑娘這話說了兩回,人人都知道了的,竟還不厭。”

    “我不過白囑咐一句,你便咬舌子來。”黛玉啐了她一聲,自取了茶湯吃了兩口,方重坐在美人榻上,斜倚在那裏,不知想着什麼。

    看她這樣,紫鵑倒有些詫異,因問道:“姑娘不早些打發人去送信?”

    “究竟不是要緊急切的事,寧可多費一陣子,等着人少的時候過去,免得多生事端。”黛玉道:“況且,我也想你過去再瞧瞧。一則這謝家的話,你竟能回說明白。二來,也瞧瞧寶玉他們,寬慰寬慰。”

    聽是如此,紫鵑也沒旁話,陪着黛玉說了兩句,因見她只管尋思過去,便也止住話頭,隨意尋了一冊書,慢慢翻着,心裏也將近來種種,並日後種種,重思量一番。

    這主僕兩人相對深思,也不管光陰流逝,還是外頭忽得一陣言語,又有鴛鴦進來,兩人方都回神過來。

    鴛鴦道:“姑娘,那邊院裏的妙玉師傅,想着要辭了去,重回庵堂裏。她說是到底還是出家人,也須清修,況且姑娘這裏正是煩難的時候,多她那些個人,也多了許多事。”

    聽見這話,黛玉忙起身來,因瞧了瞧天色,與紫鵑道:“我去那裏勸勸她,你且收拾收拾,若我回得來,自然再說兩句,若不能回,你瞧着時辰差不離,便只管過去。一應的事,我前頭已是說了的。”

    紫鵑只得應承,又與鴛鴦使了個眼色。

    鴛鴦也自會意,點一點頭,便重與黛玉披上薄斗篷,且扶着她往妙玉的屋子去了。

    這裏種種,倒也不細論,紫鵑卻先吩咐車馬,而後又將書信密密收好,自己出去問了問屋裏的事,見着藕官等人都料理齊整,也無旁事,方點了點頭,且往晴雯處過去。

    晴雯正自做針線。

    她早年雖針線極好,卻懶怠做。後面經了一場生死,也不知怎麼的,竟就此改過,越發留心針線,且更上一層樓。也因如此,鍾姨娘看她又是不同,待她極厚。

    這會子紫鵑過來,見她果然還在做針線,便勸道:“眼瞧着天色西斜,如今又入了秋,越發不比夏日裏,你還只管做這個,也不怕漚了眼。這會子雖年輕,不怕什麼,可等着老了,後悔也來不及了。”

    “我這會子,也只能做做這個罷了!”晴雯見着她來,便將針線放下,又自提壺倒了兩杯茶,一個推給紫鵑,一個卻自吃了大半,方有接着道:“總不能白喫飯罷!”

    紫鵑道:“好好兒的,怎麼越發說得喪氣了?難道有誰說話衝撞了你?”

    “這裏人人都斂聲屏氣的,誰個能衝撞我!”晴雯聽得淡淡一笑,因道:“不過我自己知道罷了。”

    這一聲落下,她也不肯再說這些,不等紫鵑言語,自己就回轉過來:“倒是你今兒過來,又爲了什麼?”

    “還能爲了什麼,自然是問一問你。”紫鵑將黛玉交託的事說來,又道:“我想着,你原記掛着那邊,橫豎也不怕的,若情願過去,我便帶你一併過去瞧瞧。”

    誰知晴雯聽了這話,沉默了半日,竟搖頭不肯:“這會子我過去,又算什麼?前頭太太把我攆出去了,便是攆出去了的。幸而姑娘心慈,爲我打點妥當,才活了這一條性命。頭前是我念着舊情,也是怕日後再沒見一面的機會,方纔那樣兒。如今小半月過去了,一概齊平,我再過去,兩廂裏也沒臉,也說不得旁話。倒還不如不去的好。”

    紫鵑見她話語中大有頹廢之意,雖然這是晴雯常情,也着實勸了一回,只她執意不肯,便也做罷。

    當下裏,又陪着說了一陣閒話,紫鵑瞧着天色不早,便要起身辭去。

    及等她要走,晴雯卻又拉住了她,因道:“你多留意寶二爺他們,再有一件,我聽說如今年景不好,竟也早預備些纔是。”

    紫鵑忙問道:“這你又怎麼知道?”

    “原是鍾姨娘說着的。”晴雯道:“她與我閒話,說如今京城裏,愈發人多起來,好些逃荒的饑民,連着街面上也多了好些混子,打架生事的,竟比舊年多了幾倍。”

    聽是如此,紫鵑也沒再說別話,只點點頭應承了,便過去瞧一瞧,見黛玉還沒回轉,時辰又不早,便命馬車帶來,自己攜了書信,一路滴滴答答,且往賈家這邊過來。

    到了賈家,自然先回稟賈政,且將書信言語一併奉上。

    賈政聽說,果然大感寬慰,連聲道:“旁的卻還罷了,這幾處姻親卻着實有心,竟沒有錯許了一個。前頭那胡氏,雖也應承合離一件,倒也賭咒發誓,若蓉哥兒去了,必守三年,若是得了赦,兩家重做姻親,也是能得。這謝家,又如此,可憐咱們家也是有些祖宗遺德的。”

    聽見賈蓉之妻胡氏如此說,胡家如此應承,紫鵑也稍有些怔住,卻又垂下眼睫,沒有多說什麼——這些個事,很不該她去說的。

    不過略等了半日,賈政又問了幾句旁話,且知道她仍舊有叩拜賈璉,並探望寶玉等人之意,便道:“也罷。你只管過去,只半個時辰內迴轉,我這裏有些託往各處姻親世交人家的書信,你帶回去。就說我說了,這書信裏原是託了大老爺他們的事,極要緊的,必要往各處送明白了纔好。”

    紫鵑忙答應了。

    後面拜了賈璉靈堂,又探望寶玉、惜春、李紈乃至巧姐、大哥兒、平兒等人,倒也不細論。

    只是從紫鵑看來,卻覺寶玉越發有些傾頹之態,惜春得知謝家言語決斷,卻似渾身一震,神色複雜,竟瞧不出是喜是憂。倒是平兒等人,比前頭瞧着添了幾分平靜,卻沒了先時的慌亂。

    聽說紫鵑提及賈政言語,平兒更是道:“等着這小半個月,瞧着大約是能太平了,老爺方送書信出去,如今也不能爲了旁個,必是爲了大老爺他們的。若果然能有個迴轉,倒不辜負這擔心受怕的日子。”

    說着,平兒便垂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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