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巧姐見着,也不免觸動心腸,更是陪着哽咽起來。

    寶玉等人原知道她這是念及鳳姐,也覺心酸,少不得寬慰一番。而在這時候,平兒卻使了個眼色與紫鵑,方纔回過來也勸慰巧姐。

    紫鵑心中微動,面上卻不露什麼,只是問了衆人近日起居等事,聽着說已是大約與舊日齊平,只是飲食用度上到底受限,多有不如舊日的。

    她便嘆了一口氣,將今歲收成越發艱難,連着江南一帶都多有災荒,乃至民亂盜賊四起等話提了兩句,方纔道:“如今還不知怎麼着呢。”

    李紈也陪着嘆氣,惜春並寶玉卻只是冷冷的,半日過去,寶玉才自道:“荀子言‘君子養原,原清則流清,原濁則流濁。’夫復何言!”

    這話一出,旁人猶可,李紈既聽得懂,又心有忌諱,當時便站起身來:“寶玉,你說的什麼話?若叫旁人聽去了,可怎麼是好!”

    “大嫂子竟也糊塗了,這裏哪個是旁人?這話又有什麼錯處?”不等寶玉言語,惜春已然冷聲道:“到了現今,咱們也不提‘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倒要將這水,不論清濁,只管一口嚥下不成?”

    李紈見他們兄妹打機鋒,又素日是個不管事的脾性,便索性道:“罷罷罷,原是我糊塗不知道理,你們兄妹且有理,自然能行走天下的。我卻是無能的,倒不敢再沾惹。”說罷,她就辭了去。

    她一去,惜春也便不在言語,只坐在一旁,似有所想。

    倒是寶玉稍覺慚愧,因與紫鵑平兒道:“我們如今也不過是無所能爲,只能混說兩句發作罷了,你們不必理論。”

    紫鵑自然聽得明白,平兒也本性聰敏,雖不大通,因素知衆人脾性,瞧着內中情景,也猜出了六七分。只這話不好多說,她心思一轉,瞧着李紈已去,寶玉惜春又不甚管事的,便索性將前頭想起的一件事,這會子便說與紫鵑,也好岔開話頭:

    “聽你前頭的話,我倒想起一樁事來,必得說一聲的。只是怕你們姑娘未必能料理,倒要問一問你。”

    紫鵑便問什麼事。

    平兒道:“眼瞧着如今已是入秋,轉眼便是八月,兩邊府裏既有田宅,每歲都有交租子的。如今那邊府裏被查抄不假,到底沒有一查到底,自然有些事須得咱們料理,這又是一件。因此,倒要打發人去告訴了,後面或急或緩,總將這事完了纔是。”

    “打發人去倒是容易。舊年因故添了幾房人家,都是沙場上有經歷的,那邊又離着不甚遠。”紫鵑道:“只是這等事,終究須得老爺開口發話,方纔是個道理。旁的不提,如今這情勢,也寧可多留神些。”

    “這是自然。”平兒道:“兩廂裏都妥當,這事纔好料理。”

    寶玉見她們說得有章法,也是正經事,便道:“既如此,我跟老爺說去。”

    紫鵑並平兒聽了,都是點一點頭,道:“正該你幫襯着料理的。如今這府裏,也只二爺你年長知事了。”

    得了這一句,寶玉看一看惜春,再瞧瞧平兒紫鵑,想到前頭妙玉、黛玉、探春等人出力,倒將這一陣的頹然之情去了小半,因道:“既如此說,我先過去回了老爺,你們放心就是。”

    一行說,一行也往賈政處過去。

    見衆人都自散了,惜春又有心事,便也不欲多留,只與三人點點頭,再說幾句話,也就家去了。

    倒是平兒,瞧着人都去了,便先打發巧姐回去瞧瞧大哥兒,自己拉着紫鵑悄悄走到一邊,因與她道:“你可知道,前頭我們奶奶也給我們姐兒尋摸婚事?”

    紫鵑一怔,頗爲詫異:“這會子,你怎麼想起這一樁事來?”

    平兒道:“我自然知道,我們二爺一去,二奶奶又是這麼個情景,我們姐兒自然越發提不得婚事……也沒有這麼個道理的!可是,我真真是有些怕了。你說萬一再有什麼事,巧姐兒又怎麼辦?如今倒不如瞧瞧情景,早早定一門親事,後面有什麼事,總歸還有另外一處留神的。”

    “你這心雖好,只怕卻做不得事來。”紫鵑搖了搖頭,因道:“一則,這熱孝着,沒有提這個的道理。二來,也沒得我們上趕着的。”

    聽見這話,平兒沉默半晌,終究道:“到底你告訴你們姑娘一聲,總留一個心也是好的。舊年我們奶奶原瞧中了兩個,只我們二爺不如意,如今便那兩個未必還能如意,終究有個模子。”

    說着,她便將舊日鳳姐取中的人,說了三四個來。

    紫鵑原不知道這些事,一時無法,只得尋來筆墨記下了,而後細細摺疊藏在袖中,這才與平兒道:“你只管放心,回去我告訴我們姑娘後,便將這紙燒了。”

    “倒也不必這麼着。”平兒道:“如今哪裏還能指望日後如何,不過是求個心安罷了。若果然能挑中那幾個,也算大差不差的……後面果然能再見二奶奶,也終究有句話說。在我們二爺靈前,也能叫他安心些。”

    一行說着,平兒一行落淚,紫鵑原要勸她,誰知她傷心一回,便強自壓住,又取了帕子擦拭乾淨,方纔與紫鵑道:“也是我今兒糊塗了,沒得說起這些話來。如今再是艱難,終歸還有一條命在,旁的,往後怎麼輪,總歸還有個頭尾,只這麼哭哭啼啼的,沒得倒是咒人似的了。”

    紫鵑將她也難免有些焦灼,便着意勸慰了一番,又說了些私密話兒,及等那邊賈政打發人來叫她,方纔回去。

    那邊賈政無旁事,不過是七八風密信,又因寶玉前頭言語,交託了那邊山莊租子的事:“這租子的事倒還罷了,不過打發人告訴一聲,原不值什麼。只是如今家中事變,那邊未必沒聽見點風聲,不免有些糊塗種子生事。你們姑娘打發人去,一概田宅數目,人心向背,也多使人瞧一瞧纔好。”

    紫鵑自無旁話,只管應下了。

    回去她便告訴黛玉,如此這般說了一通。

    黛玉起頭還爲胡氏感嘆,聽到後面,卻振作了精神,兩眼灼灼看向那些書信。雖不曾拆開細看,她瞧着這些人名兒,心裏已然有些數,不覺神色稍有和緩:“若果然能幫襯着,哪怕發配的地方只是離着近些,竟也是一樁好事。”

    說着,她將書信細細收好了,方問後情。紫鵑倒也不隱瞞,且將那些話一一學給黛玉聽。

    黛玉不免感慨:“租子的事倒還罷了,不過打點些得力的人,可巧姐兒的大事,斷沒有我料理的,何況也着實不是時候——平兒那蹄子也是被唬住了,方這麼着緊慌張的。也難怪她,璉二哥哥並二嫂子一去,他們這一房便似去了主心骨,又經了那樣的事,怎能不求個安心去處?只是禮數規矩,斷沒有這樣行事的。”

    口裏這麼說,她卻還是將紫鵑遞過來的字條兒取來,着實細看了,又收到極要緊的匣子裏,顯見着還是留心上的。

    至如賈政所託書信,她更是着緊,及等翌日一早,便打點了人,且將這些書信盡數送到各處府邸。

    原說只是賈政存了萬一的心,誰知再過二三日,忽得一日京中鐘聲連綿不斷,竟敲了一個時辰有餘。饒是林家坐在府邸遠離寺廟,也是聽得分明。

    黛玉、瑞哥兒等人都震動起來,一一起身往外頭去,且去往東面看去——那裏正是皇宮所在。

    倒也不是爲了旁的,自來天子駕崩,在京諸寺觀各聲鍾三萬杵。

    只是這天子一去,太子未曾登基,又因前頭宮廷生變,不免京畿各處,都有些不穩。還是後面皇城護衛如羽林等將士調撥起來,彈壓各處,這京中才大致安定。

    這原是一樁天下震動的大事,爭奈各處早有所覺,及等京中安穩下來,如賈政黛玉等人,悲愴之外,卻不免又想到了賈赦一處,心中稍覺安穩——果然,他們爭得了大赦的機會,卻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於此,天下縞素中,又過二十七日,太子易服,登基爲帝,大赦天下。

    內裏旁人且不論,賈赦等人也蒙了恩典,終究從崖山一處,改到了鄖陽。這鄖陽雖系偏遠之地,舊年也生過民亂,到底也是荊楚漢水之側,又減卻了過半路程,論來自然比崖山等處強過十倍。

    是以,賈政等人得知,都是悲中帶喜,又恐再生事端,着緊料理打點,且趁着這會子無事,倒將這事早早提上行程——這也是怕再有什麼事,他們又自受累,倒不如現今打發了。

    如此,只又十來日,眼瞧着秋意漸深,賈赦等人便被髮配而去。

    賈政帶着寶玉等人前來,兩廂裏相對,都是涕淚交加,不免又相互寬慰。賈赦原已老邁,舊年尊榮養貴,倒不覺如何,如今經了牢獄之災,又多受驚嚇,從裏頭出來,多有顫顫巍巍之態。賈珍、賈蓉父子稍好些,卻也是平添許多蒼老。

    倒是邢夫人、尤氏並鳳姐,卻還打點了自己,瞧着形容雖然憔悴,論精神,卻又比他們三人更安穩些。及等見了面,三人也都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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