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各個含淚哽咽而已。

    可越是這樣氣噎喉堵,暗暗啼哭,越發使人平添慼慼之心。是以,賈政、寶玉、賈琮等人看着,無不掩涕,越發傷心起來。

    如此或說或哭,又有幾處親戚前來送行,足足折騰了小半個時辰,猶自未決。

    臨了臨了,還是賈赦、賈珍兩人先開了口,因道:“今日一去,還不知有沒有再見一面的時候,往後天各一方,竟善自保重罷了。”又謝過三三兩兩前來的史鼎、王仁、薛蟠、霍寧等一干人。

    衆人也一一回禮,思及舊日種種,無人不心中酸澀,感慨難言,卻又少不得說些寬慰的話——不過是聖上仁德之類的,聊以寬慰罷了。

    賈赦他們雖心中明白,面上也只能頌聖的。再說幾句,那邊獄卒實是瞧着時辰不早了,只得巴巴得上前詢問,卻也不敢催促。賈政等人卻心裏明白的,當下裏自然多有囑託,又拿了銀錢相謝。

    獄卒自然滿口應承照應等事。

    賈政等方又將好些打點了的藥丸、食物、衣料、被褥、銀錢等東西,與他們帶上。

    到了這時候,賈珍又想起一事,因與與賈政道:“我那府裏,若有什麼剩下的東西,叔叔只管料理,不必念着我們這裏——這發配的人,哪裏還有什麼日後可言的?就是僕役人等,能放的也只管放了去,也不要念着舊例恩德收着。如今咱們實是說不得當日的話了。”

    賈政含淚答應。

    旁邊鳳姐聽着,心中酸澀非常,上前來紅着兩隻淚眼,重又將巧姐、大哥兒兩人託付賈政、寶玉,因又道:“我們二爺去了,我如今連在靈前上一炷香且不能,旁的事更是不必提……也只合託付叔叔並寶兄弟你們料理後事。今生我怕是不能了,可若是有個來世,便投生成了畜生,也必結草攜環報答這恩情!”說着,她便不顧枷鎖,踉蹌着屈膝爲禮。

    “自家人,何須說這個!”賈政忙看了寶玉一眼,使他過去攙扶鳳姐,又殷殷囑咐:“好生顧全身體,日後或有迴轉,一家子骨肉團聚也是有的。斷不能自暴自棄,竟絕了自己的路。這人生在世,什麼事不能有?千萬珍重身子要緊。”

    如此殷殷切切,再三囑託,又將將送行四五里路,瞧着日色西斜,着實不能了,兩廂裏才含淚訣別。

    可經了這等悲事,賈政心中鬱郁,不免有些燒熱起來,唬得衆人忙不得請大夫診治。幸而這病只是心緒所激,又着了些許風寒,方稍有顯出來,實則並不要緊。

    是以兩劑藥喫下,又矇頭睡了半日,待賈政幽幽醒轉過來,他便覺得渾身發了一陣熱汗,卻是身靜體涼,已是大好了。他坐在那裏,稍稍定了定神,就往窗外看去,那裏早已是一片黝黑——他這一睡,竟是從下晌睡到了晚上。

    他便叫來小廝問了時辰,因見已是有些遲了,也沒有再問寶玉等人,只道:“若寶玉他們打發人來問,只說我已是大好了,不必憂心。”

    那小廝聽了,點頭應下。

    饒是如此,因賈赦等人發配,後面賈政又病了,翌日得了消息的黛玉等人,自然也趕過來探望。

    賈政見着,少不得使李紈惜春過來相待,又想着昨日的事,竟有些傷感。

    探春本就敏捷,又深知如今家中並無當家理事善庶務的,原是有心多幫襯料理的,是以問道:“老爺,如今雖家門不幸,多有劫難,卻大抵有個結果了,怎麼還只憂心不已?如今家中獨老爺支撐,千萬不能憂心太過,須得珍重身子纔是。”

    賈政便將賈珍囑託之事說來,因又道:“非但他那一處,就是我們這府裏,也盡要打發一些人去了纔是。一則,如今削爵去職,原當不得這國公府的名兒,說不得有逾制的地方,少不得要一一改過。二來,家計艱難,子孫離散,原也用不得這許多人了。便是他們自己,怕也多有離心,倒不如兩廂裏散了,彼此自在些。”

    這話一說,衆人都有些沉默。

    好半日,賈寶玉才自應道:“老爺說的是,如今家中既不如舊,自然不能照舊支應。”

    父子兩人,原是如今賈家正經做主的,他們既都如此說,衆人也不能再說什麼,心裏卻少不得有些發悶。這卻不是爲了富貴體面四個字,只是眼瞧着賈家每況愈下,乃至於舊日情景,似乎也要就此遠去,他們自然心中傷感。

    探春雖也在其內,卻在後面寬慰道:“老爺這話雖在理,事情卻須慢慢料理,如今一動不如一靜的,實是不能再生出響動來。”

    賈政點一點頭,因道:“這我自然省得。”

    旁邊黛玉瞧着,心裏細細盤算一回。賈政、寶玉、李紈、惜春,素日看來,皆不是料理庶務,管家理事的人。她雖無能,到了這關節,也總要幫襯一二,是以,她便道:“我並瑞哥兒原也無事,不如回來幫襯料理一二。”

    賈政心中寬慰,卻也搖了搖頭,因道:“待過了明歲,再做打算也不遲。再者說,你身子單弱,哪裏禁得住這些操勞,如今秋冬時節,越發要咳嗽起來,竟要留神將養爲上。你並寶玉的婚事,只待明歲,若果然使得,也早早料理了爲上。”

    提起這個,黛玉便紅了兩頰,偏過頭去不敢再說話。連着寶玉也有些訕訕得不好意思,只衆人聽了,難得起了些許促狹之心,因趣道:“老爺這話很是,原也是合該衝一衝的。有這一樁喜事,往後自然否極泰來,百無禁忌了。”

    如此再說了一陣話,衆人瞧着時辰不早,也不敢多留,平白使賈政費神,因起身辭去。

    這邊人才出去,就有聽見有車馬響動,因見那邊角門一開,卻是薛蟠騎着馬進來,後面跟着一頂寶蓋青綢車轎,正緩緩而入。

    黛玉、湘雲、探春皆稍作避讓,又有霍寧、衛若蘭、寶玉等人前來行禮。

    薛蟠一見,忙從馬上下來,因又引薛姨媽、寶釵下來,一家子前來拜見。薛姨媽並寶釵瞧見黛玉等人,忙趕上來言語。

    寶釵倒還罷了,不過笑道:“你們既過來,怎麼也不告訴我們一聲,好歹我們一處,也能說兩句話,如今卻是隻是一面,又要別過了。”

    薛姨媽卻是紅了眼圈兒,一手拉住探春,一手拉住黛玉,又看向湘雲,且含淚道:“可憐見着的,誰承想竟有這樣的彌天大禍,忽然出來!”一行說,一行已是淚珠滾滾。

    探春等人瞧着,也不免觸動心腸,卻還是相勸着,又有寶釵從旁寬慰,說些如今已是大安了,媽還只是這樣,沒得越發惹人傷心云云,方勸住了薛姨媽。

    那邊薛蟠與寶玉等人廝見過了,又問了賈政情景,才說着話,因聽見薛姨媽傷心,他不免往那邊看去。那邊探春俊俏清朗,黛玉清麗靈秀,湘雲嬌美灑落,又有寶釵端莊秀麗,雖是暮秋時節,萬物蕭條,也由不得人看得呆住。

    幸而薛蟠雖糊塗莽撞,到底還知道些禮數,怔了半晌被寶玉等人喚回神來,便不敢再看,只胡亂與他們說些閒話。等探春三人上了車轎,彼此別過後,他悄悄再看了兩眼,方自有些悶悶地去探望賈政。

    薛姨媽並寶釵卻沒有跟過去,反是到了園中,且探望了一回巧姐並大哥兒,又細細問了寶玉、惜春、李紈一回,相對落了一回淚。

    倒是薛寶釵多說了兩句旁的話:“如今怕是不大妥,連着我們家也是要搬到外頭去暫避一避,你們越發要留神纔是。若是使得,便是到別出去避一避風頭,也是好的。”

    說着,她不免講了一些話,卻又是近日南方民亂越發聲勢浩大,已是越過淮揚,眼瞧着便要逼到濟南那邊去,實是叫人驚心動魄。

    李紈原經了抄檢那日的事,再聽這些話,不免有觸目驚心之感,因道:“怎麼這禍事竟是一件緊着一件,不肯叫人喘一口氣的!”

    寶玉並惜春兩人卻並不言語,只謝過寶釵相勸之情。

    寶釵不免有些詫異起來,暗想:雖說顰兒那丫頭必有留意到的,說不得早告訴了他們,可這等沉穩卻也有些過了。四丫頭還罷了,到底孤介冷淡慣了的,寶玉卻實不是這樣的脾性,可也奇了。

    心中納悶,可這會子人多口雜的,她也不好十分相問,又有薛蟠打發人來問兩人,她也只得隨薛姨媽起身,辭別而去。

    至此後,薛家料理打點,預備行禮等物,倒也不必十分細說,也不提夏金桂並夏家,薛蝌、邢岫煙並寶琴等處如何打算,只從此後,南邊的民亂越發消息傳揚開來。

    起頭兒,還只是邸報上,或是稍有些流言,只短短二十日,便是京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無人不論起來。

    也不是爲了旁個,實是南邊那一起民亂反賊,正經打出旗號,且宣揚天子得位不正,乃是篡奪,又言天災亂象,皆因此而起。這還罷了,前三日,甚至一舉攻下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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