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爲旁個,實是夫家婆家兩處,皆須她一力維持。

    前頭賈家不必說,屢有劫難,幸而彼時老太妃並霍寧,一個祖婆婆,一個夫婿,都憐惜她,也盡力幫襯。後面好容易暫且安穩了些,忽得皇帝震怒,連着十餘處有爵人家皆被入獄抄沒。

    這霍家貴爲郡王,舊年也曾南疆爲將,雖說霍寧年幼體弱,自來不曾領兵爲將。可天子震怒,哪裏管得許多,竟也將他招過去一通呵斥,雖沒有罪責,可照舊被晾着吹了半日的冷風,又跪了半日,回來便高熱起來。

    老太妃連着探春兩人,含淚日夜照料,也虧得有好藥好大夫,方將人堪堪救回來。可經此一事,霍寧卻也不免比舊年病弱了些。偏這時候,老太妃或是憂思過度,也病了一場,連着後面起義軍攻城,探春憂心出事,雖不敢出城避難,卻也仿照鳳姐舊日行事,也買了兩處小宅子,趁夜打點心腹妥帖人,悄悄佈置妥當。

    一等當日攻城,她便料理停當,悄悄將老太妃並霍寧挪騰到那裏,一應起居用度,皆細細布置妥當,獨自己留着照應王府。還是後面那些起義軍漸次肆意劫掠,她方遣散僕衆,留了些忠心可靠有膽力的,一併挪到另一處宅子裏。

    至如賈政黛玉等處,一應聯絡,卻又寫明瞭另出一戶,以作支應。

    好容易這一陣稍稍停當,因瞧見黛玉所書,言賈政不肯挪騰,執意共赴國難,她也着實寫了幾封書信,苦苦相勸哀求,只恨不能自己過去。

    這會子,忽瞧見黛玉又送書信來,她也是心裏一動,顧不得旁個,忙將書信拆了細看。一等看完,她卻有些沉默下來。

    旁邊方喫完湯藥的霍寧,見她如此,不免問道:“難道岳家又有什麼事不成?”

    說得一句,他便咳嗽了兩聲,面上浮現兩團紅暈,卻猶自寬慰探春:“我這病,大約也就如此了,須得慢慢將養,原不必日日吃藥靜養的。明日我得空,且去岳父那邊看看,也是相勸一回:

    雖則世受皇恩,可也須顧得家族,舅兄尚未娶親,家族傾頹在即,也須留有有用之身,以圖日後纔是。那伯夷、叔齊雖可敬,非常人能比,我等卻也須得孝敬長輩,顧念家族,照拂小輩。這一命,非止自身,着實不能輕拋了去。”

    探春聽得他這話,也是心中酸澀,想了想,終究將書信遞給他看。

    霍寧接過來一看,也是有些怔住,停了半日,方緩緩吐出一口氣,因道:“你這一位表姐,實是有寬仁憫下之念。”

    “卻不免少了些忠君體國之心。”探春低聲道。

    “便譬如一家,上慈而下順……”霍寧吐出一句,便沒再說,只搖了搖頭道:“只單單爲萬民計,能止住一時,也是好的。”說罷,他轉頭看向探春:“你取筆墨來,我雖無能,也可書信一封,相勸岳父大人。若是不成,你前頭已是將父兄他們舊日書信都收攏過來的,到時候我們細細挑揀一番,總也是盡一些心力了。”

    探春聽了,雖則心中仍舊有些複雜,也自含淚應承,又想了想,因道:“我想着,若是不成,倒是讓二哥哥過去勸一勸父親。非但這一件,就是勸他暫避一時,也是好的。我們原已是失了祖母、母親,難道還要失了嚴父不成?”

    說及這裏,她淚珠滾落,有些哽咽起來:“我們家世受皇恩不假,如今改朝換代,不肯不食周慄,總歸南下避居,就此終老,難道也不成麼?便有什麼罪過,這兵荒馬亂的世界,親族離散,尊卑顛倒,難熬還不成?”

    說着說着,她心神牽動,不覺喉頭髮緊,肚子裏一陣翻江倒海,竟有些反酸上來。

    她這裏面白脣青,顫顫巍巍,霍寧不由心驚,忙伸手扶持住,又慌着叫人來。幸而探春還只是一時,片刻後便好了些,又道:“怕是我這兩日飲食失調,方有些受不住。等會子睡一覺,也就罷了。”

    又忙着與寶玉、賈政書信,料理事體。

    霍寧心中懊惱,再三相勸,探春也只得再做完事,打點了與賈政、寶玉、黛玉三處的書信,方用了一點子米粥,且去瞧瞧老太妃後,方回來合衣小憩一陣。

    如此情景,霍寧心中更添了三分慚愧:若非我自來病弱,無能無才,何須她這般操持!

    又想着近日之事,不免盼着諸事順遂,那舅兄賈寶玉,果然能勸動賈政,將事情料理齊整,免得後面探春又添一樁大事。

    他這裏想着,卻不料那邊江霖也早慮到此處,自黛玉處出來,他走到半路,便與李管事商議,竟還是去寶玉處一回,相請他一併過去爲好:“終究你我且是外人,未必好勸說的。且前面我去探望寶二爺,他也實是想要出來,且勸說政公暫避一二,爭奈他那屋子,都是女流弱小之輩,不敢貿然出門。這回我們過去探望,請李叔暫且關照那邊,我請寶二爺走一回,全了彼此,豈不妥?”

    那李管事聽得,也覺這事妥當,當即應許。

    果然到了那裏,如此這般一說,寶玉早恨不得回家相勸賈政的,自然喜悅。

    再說與李紈等人,也是無人不應:賈政不肯躲避,必要與國同休,他們豈能不提心的?只是這一陣,或是官兵,或是叛軍反賊,那街面上竟無一日安穩的。賈寶玉又並非善於庶務,能理事的人,唯恐他出去且要被人害了。這會子江霖一來,他是個能做事,又周全妥帖的人,自然情願。

    至如相勸爲平安州各世交門下等聯絡起義軍,以圖早定平安州,免得北狄趁虛而入,再生事端等,也只寶玉沉默半日後方應承,旁的衆人,卻無一字辯駁的。

    就是李紈賈蘭母子兩人,也都只是緘默不語。.七

    只等從這小宅子裏出來,寶玉也是換了一身樸素舊衣,渾身上下一點配飾也無,只將落草時得了的寶玉塞在衣內,又帶了斗笠,雖衣料還頗富貴,遠遠瞧着,倒也不覺如何了。

    江霖又引着寶玉往街巷小處行來,多轉了幾個巷子,方尋到賈家後門處,又敲門入內。雖說僕役並不認江霖,可有賈寶玉在,豈還有旁話,自然開門迎了兩人入內,又含淚對寶玉哭訴。

    寶玉也含淚寬慰一回,且匆匆往裏頭尋賈政。一路過來,亭臺樓閣一如舊日,卻沒了僕役人等,分明還有人住着,卻也似添了許多頹唐氣,竟有些蕭瑟荒宅的味道。

    及等到了賈政處,雖則向日裏父子不甚和睦,他也不免淚如雨下,也不及說話,便先跪下痛陳,且求賈政保重自身,暫避一時。

    賈政舊日送寶玉等人出去,便已是做了最後一面的打算,這會子忽見着他,又是如此情景,如此言語,思及舊日種種,也不免淚如滾珠,竟將昔年嚴父做派一併全收了去,伸手扶起寶玉,着實寬慰起來。

    寶玉又苦苦相勸,以賈蘭探春惜春大哥兒巧姐等人相勸,又道:“妹婿並老太妃皆病重,三妹妹如今一力支撐,且要顧念父親,幾封書信,字字血淚,父親便一點不體恤嗎?

    如今亂世裏,我們家女眷甚多,我幾回想要過來懇求父親,卻不敢出門,唯恐家中無男丁,倒叫她們爲人所趁。便父親不顧惜我們幾個,也要瞧瞧死了的人身上——璉二哥哥只大哥兒一個孩兒,舊年我們葬他,也是匆匆落葬,如今竟不顧惜這一點血脈?”

    他這般略有些顛三倒四,尋趁着人一個個說來,旁邊又有江霖一針見血,細細道來,賈政雖心如頑石,也不免轉圜了幾分,又有心腹僕役人等,也巴不得從這裏脫身出去,交口相勸治下,終究應許。

    這一件做罷,賈政已然讓步,後面再說平安州之事,再以百姓性命,加以華夷之辯,姻親世交或有照應等等,賈政雖未十分應許,卻也有四五分活絡之意了。

    寶玉倒還想一力促成,江霖卻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且想着後面再來一二回,總能勸成,便不孜孜念念,反倒催促着賈政早日挪騰暫避出去。

    至如庫房一些銅錫東西,或是各處房舍擺件等,只需後面不曾打發了的僕役,並族中子弟人等,常日裏稍作照應便罷。至如管事人等,也留了幾個不肯走的,旁的便一併隨賈政而去。

    大半是往另一處小宅安置,幾個貼身有能幹的,賈政卻帶在身邊,一併與寶玉過去,且擠一擠那一處小宅子。

    而後一二日,江霖再三登門,又有探春霍寧書信等,賈政果然稍有活絡之意,且應了這一樁事,將舊日賈赦、賈珍處書信印記取來,又比着舊日所知故交,費了兩日工夫,連着霍家那處書信,一併交予江霖。

    而江霖,也堪堪趕着時限,將這些書信並印信等物,託與王聚,將內裏深意,一一分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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