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令下,滿城皆赤。

    在一聲雞唱後,這寂靜的京城,就猶如活了一般,衝滿了婦孺的驚叫,男人的呼和。

    在霜雪一樣的刀鋒下,那些哀求、哭嚎、慘叫、怒吼,和沖天的火光一樣,再是高亢,也終究一點點消亡下去。

    黛玉等人,躲在地洞中,分明隔着牆,隔着土層,耳邊卻彷彿還能聽到那些慘叫聲。

    紫鵑靜靜拿着刀,懷中揣着匕首,看着裏面烏泱泱一片,瑟瑟發抖的人,低聲道:“姑娘,我要把布團拿出來了。”

    這布團堵住了通往外頭,預備探聽動靜的一根銅管。

    李紈摟着賈蘭,縮在裏面,聽到這話,忽然哭道:“爲什麼要拿出來,讓我們聽那些聲音?”

    “大奶奶,我們聽到動靜,纔好有個應變。”紫鵑往李紈的方向看去,但幽暗的地下,連着人影也看不清:“不然,等着他們尋到地方,怕是連一個好死,也是難的。”

    她的聲音沉穩而平和,彷彿說得不是什麼生死,而是下一頓喫什麼飯菜一樣。

    好幾個人的呼吸頓時粗重起來。

    賈政的聲音忽然傳來:“說得不錯!事到如今,真是沒了性命,也不過是命數罷了。有什麼可怕的!”

    黛玉與寶玉手握住手,緊緊靠在一處。

    雖然先前奔到這裏的時候,聽到的那些慘嚎聲,看到的那些火光,都歷歷在目。但她的心,卻在這幽暗的地下,漸漸平靜下來。

    她在失去父母的時候,孑然一身,看着天大地大,無處可棲,所以生出一種喜散不喜聚的脾性。可單是個人,誰又情願如此呢?只不過是怕聚是歡喜,散時更添離愁罷了。

    但這時候,若果然天意要絕了他們生路,自己卻再不必與在茲念茲的人分離。至多,也不過是一併共赴黃泉罷了。

    這又有什麼可怕的?

    想到這裏,她的聲音低緩而有力,只道:“取了罷。大家安靜些,也就是了。”

    聲音落地,紫鵑將那緊緊塞到裏面的布團拿下,外面的風聲,新鮮帶着泥土的腥味,便帶着似有似無的哭聲叫聲,傳到了裏面,撲到人臉上。

    分明只是兩寸有餘的銅管,又隔着牆,又隔着土,裏頭挨挨擠擠的人,分明不能感受到多少,卻在這個瞬間,人人都覺得一道寒風颳過,使人渾身都有些戰慄起來。

    紫鵑守在這銅管邊,靜靜聽着外頭動靜,及等夜深了,方換了晴雯等三四個人:既然白日裏能劫掠,多半夜裏也能消停些。

    饒是如此說,她每日裏也只是睡三個時辰不到,便又守在那邊,渾如一塊雕塑般靜靜佇立,竟不怕外頭那些響動。

    一日如此,兩日如此,等到了第三人,裏頭的人,看向微微光亮下,紫鵑那半張模糊不清的臉頰時,竟不知怎麼的,平添了許多安心。又因着一日兩日擔驚受怕,都沒了着落,饒是白日裏,也各個有些昏沉沉得似睡非睡起來。

    然而,待得第三日,忽得外頭傳來一陣巨響。

    幾個昏睡的人,吃了這一驚,差點驚叫出聲,還是紫鵑早有所覺,立時拿布團塞住銅管,低聲喝道:“快將睡着的人都叫醒過來,不許高聲,不許吵嚷,膽子小的先拿帕子堵住嘴!這時候高聲,萬一叫外頭那些畜生聽見,大家都要沒命!”

    幾聲呵斥下,人人都警醒過來,相互搖晃周遭的人,不過半盞茶不到,便滿室猶如死一般的寂靜下來。

    紫鵑方將那布團重新取出,拿耳朵靠在銅管處,靜靜聽外頭的響動。

    這死寂裏,哪裏還有這麼緊靠着,人人都能聽得見,外頭那些夷狄禽獸,不知叫嚷着什麼,呼和個不住。又有許多東西物件,時不時稀里嘩啦砸落下來——這一處地下室,原也擱在庫房下面。

    一來,這裏銅錫一類的笨重東西竟多,竟好遮掩。二則地方也大,又恰在宅子裏稍偏僻的地方,且臨水而建,多少能防着些火。只是潮溼些罷了。

    這會子,那些北狄的人闖進來,自然來搬那些看入眼的東西,嬉笑着砸了陶瓷一類不甚好搬運的東西,權當取樂一般。

    人人聽得聲響,各個都是瑟瑟發抖,幸而早有預備,竟也沒有人發出什麼響動,只聽得那些呼吸聲,一聲更比一聲粗重,顯見着都是有些慌張的。

    熬了不知多久,許是一個多時辰,也許是半日過去,忽然有些燒過的煙氣,彷彿從銅管裏傳了進來。

    旁人還不覺,紫鵑立時將布團重新塞進去,又低聲喝道:“再打溼一團布來給我。”

    如此連說了三次,纔有人回過神來,跌跌撞撞往一邊小地洞過去:那裏安置着喫食飲水,俱用陶甕裝着的。

    等着大半的人都能聞到那燒焦的氣味,平兒懷裏的大哥兒都發出低弱的哭聲時,那一團溼漉漉不知是什麼布揉成的團兒,方傳到紫鵑手中。

    她立時將裏頭塞着的布團取出,又將這一團溼布緊緊塞到裏面,方將手裏有些發熱的布團重新傳過去:“再打溼了來。”

    如此塞了兩團溼布,緊緊堵住那些煙氣,紫鵑稍稍放鬆了些,方與平兒道:“平兒,你仔細些,若大哥兒有什麼不舒坦,早些告訴我。這會子卻須悶一會兒,方能將那幾根管子打開了——不爲旁的,只怕這會子火勢起來,煙氣正重,熬一熬,風一吹,氣也揚了,才知道能開什麼管子。”

    平兒原就與李紈一道,都被安排在幾根管子邊上,聽見這話,她聲音低微,隱隱帶着些哭音,卻還是十分堅韌:“我知道的,你放心,我留神着呢。”

    外頭的聲響,一點兒也聽不見了,人人的心,卻不知怎麼的,越發提了起來。多半的人,已是覺得呼吸沉濁,甚至不知道怎麼的,隱隱覺得渾身有些發燙起來。

    便有人忽得道:“我,我有些受不了了!”

    話音還沒落定,便有幾聲嗚咽哽咽之聲,零零星星在人羣中響起。

    這時候,就算是早下定了決心,牙齒都咬出血絲來的紫鵑,也是心生觸動,不覺有些酸澀起來。但這麼些年以來,她想過無數回這樣的情景,焦慮過,彷徨過,拼命過,籌劃過,雖然身臨其境終究不同,可她總是最能回過神來,定下心的那一個。

    是以,眼見着這嗚咽聲越發多了,她的聲音卻忽得高了起來:“哭什麼?他們又不曾發覺我們?熬過這一劫,自然能保全性命!難道,我們這麼大個人,竟也學大哥兒一個娃娃般,只能嚎哭不成!”

    她呵斥着,彷如一個將軍,呵斥着下屬。

    在這個時候,連着賈政等人,都彷彿被她的話震懾了,竟沒有出聲說什麼。反倒是那些哭聲,竟被這一聲呵斥給驚住了,陡然一靜,方有幾個人打了幾個苦嗝兒。

    “大哥兒,大哥兒似乎有些受不住了。”便在這時候,平兒忽然道。

    紫鵑忙道:“你們摸一摸那幾根細管子,若不覺得燙手,二爺並姑娘先拔了那兩根塞着的布團。”她一通施爲,斟酌着方位,將幾個合適的管子先挑出來,凡有煙氣的,又重新堵回去。

    不過半盞茶的工夫,已是挑揀出合宜的,裏頭兩根,恰在平兒身周,那邊大哥兒的哭聲,不免也漸漸高了些,倒似正常起來。

    平兒抱着她,與巧姐兒一道,低聲哄着,他的聲音方一點點低沉下去。

    連着滿室的人,聲音也漸次有些低沉下來,靜靜熬着這一段時辰,等着黎明,等着希望,也等着生存。

    也不知過了多久,紫鵑幾次將塞着的布團取下,聽一聽聲響,又立時塞回去。只等着外頭噼啪作響聲漸漸小了,豐盛一點點大起來,銅管的熱度一點點冷下去,外頭一片寂靜的時候,衆人才又一次安下心來。

    他們知道,這一場劫難,已是熬過去了。

    只是不知道下一場又是什麼時候,他們是不是還有今日的幸運,竟能再次安然度過。

    帶到裏頭的鐘擺,拿着燭火瞧過兩回,方知道這白天黑夜的,又過去一日。驚嚇過後,人人都有些昏沉沉欲睡過去。

    及等翌日,紫鵑從睡夢中醒來,因問過在旁的晴雯:“可有什麼動靜?”

    晴雯聲音沙啞,低低着道:“一夜裏都極安靜的。”

    聽見這話,紫鵑心下鬆了一口氣:“你先睡吧,我瞧着就是。”

    晴雯低低應了一聲,伸手遞過去一塊糕兒一個頻婆果:“你先墊一墊罷。”

    紫鵑謝了她,等她安靜下來,自己又湊到銅管邊停了半晌,方將那果子三兩口吃盡了,連着核兒都一口嚥下:這時候,一點水分也是珍貴的。誰知道,要在這裏熬多久呢!

    然而,等到一日過去,外頭銅管處忽然傳來幾聲敲擊,三長兩短,又隱隱傳來一個男聲:“紫鵑!紫鵑!”

    這兩聲,猶如一道驚雷落下,震得人人心頭髮緊。

    紫鵑卻猶如聽到玉語綸音,連着自己也不知道怎麼的,從心底生出一種歡喜來:“是江霖!是江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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