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近乎沙啞,竟沒有幾個人聽見。

    但這就像一陣春風,從東到西,不費多少氣力,就人人都知道了。

    起頭兒,衆人都還有些懵懂,幾乎不能置信,呆呆愣在那裏,口裏嚷嚷着,有叫着江大爺的,也有嚷着江公子的,紛紛攘攘,從自己到旁人,竟都不知說得是什麼。

    但等真的回過神,再三問了,確認了,真的是江霖,所有人竟不是喜,反倒是嗚咽起來。

    他們想到了那一場大火,那一夜的戰戰兢兢。

    那些恐懼,前面不敢發作一點點,可到了現在,安全的現在,似乎能盡情哭一場,全都宣泄出來了。

    江霖站在上面,遲遲沒看到人影,也有些心焦起來。

    他環顧火燒後,遍地烏黑焦灼,殘垣斷壁的庫房,心中陡然生出一種恐懼:難道說,他們雖然沒有被發現,但因爲某個緣故,還是被活活悶死在了地下?那紫鵑、不,她不是紫鵑,她是葉晴。葉晴她,是不是也……早知道,早知道他就不該信她,哪怕是綁,也要把她綁到自己那裏!

    他渾身發冷,幾乎站不住,還是旁邊的長隨看出異樣來,忙叫喚了兩聲,又急急湊到銅管邊,就聽到下面隱隱傳來的哭聲。

    長隨心中大喜,忙伸手抓住江霖,使勁晃了晃:“大爺!他們在下面哭,他們還活着呢!怕是遇到什麼事了,咱們趕緊去看看!”

    這樣連叫了兩次,江霖纔回過神來,真的聽清了情況。

    他忙也把耳朵湊過去,果然聽到裏面隱隱傳來哭聲,卻是斷斷續續的,一聽就使人心酸起來。

    江霖的心,隨着那哭聲,卻漸漸安穩下來,轉念一想,也猜出裏頭的情景。

    要說是別人別處,他說不定就等一等,等到裏面的人發泄完了,稍微收拾收拾,彼此也不尷尬。可前面那個念頭着實可怕,他又如何耐得住,當即一揮手,命長隨等人將地下通道的入口那些殘渣都收拾了,打掃乾淨,便用鐵棍撬起石門,連聲喚道:“政公可在?寶二爺可在?”

    裏頭的哭聲頓時小了下去。

    悉悉索索的半天,似乎有人說了什麼,方有人回道:“多謝江公子關照,我等收拾一二,便從裏面出來。”

    江霖心中稍安,果然靜靜等在一邊,卻還是隨口吩咐道:“去看看廚房,還有柴火的話,打幹淨的井水,燒滾了送來。”

    他也是才經歷地下三天的,深知這時候,人人最渴望的是什麼,卻也知道,這時候喝熱水還罷了,隨便煮飯,怕是未必合適。

    幾個小廝聽了,只得應承而去。

    待得他們燒水而來,這一處地下室的人也都爬將出來了。

    黛玉身子孱弱,面色蒼白,被幾個小丫頭扶着,正坐在紫鵑身側,面色有些焦急:“你果然還好?我卻從沒見着你這麼個模樣兒!”

    也難怪她擔心,實在是紫鵑的臉色,比她還蒼白三分,雙眼下兩片烏黑的印子,連着脣色都發青。她從來是個健康明媚的少女,一二年都未必多咳嗽一聲,如今卻這麼個模樣,豈能不叫人提心。

    紫鵑卻露齒一笑,分明有些紅腫的眼,卻盪漾出明媚的光彩來:“姑娘放心,我原沒事的。不過是這三日提心吊膽的,不免有些煎熬着了,好生將養兩天也就是了。”

    她說得輕鬆,衆人聽得,反倒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現在回想起來,要不是她居中主持,那一場大火他們如何熬得過?休說應付周全,只怕人人還都是拖累似的。也難怪這紫鵑時時提心,煎熬成這麼個模樣。

    有了這個念頭,從賈政起,幾乎都有些慚愧起來。

    旁邊的江霖冷眼看着,動了動嘴脣,終究沒有說什麼,只是默默將一盞熱水遞給紫鵑:“潤潤脣罷。”

    紫鵑伸手接過。

    這一遞一接間,兩人手指與目光,都是一觸即分,可心底卻不知怎麼的,都猛地一顫。

    江霖看向紫鵑,見她垂下面龐,兩側有些凌亂的烏髮順着臉頰垂下,分明有些狼狽,卻又有一種難言的楚楚之致,不覺得心頭一震。

    有些話,幾乎要衝口而出,卻又在下個瞬間,被賈政幾句江公子叫住。

    江霖匆忙回過頭,輕輕咳嗽了兩聲,因道:“諸位先喝些熱水,後面再用些食物,免得腸胃不適,反倒容易生病。”

    說罷,他眼角再往紫鵑身上掠過,人卻慢慢走到賈政身邊,因問緣故。

    賈政咳了兩聲,面色疲倦,早前因尊榮養貴而不顯的老態,這時候與疲倦一道顯出來,眼瞧着竟似活生生又老了五六歲。

    只他那一雙眼睛,倒還有些光亮:“外頭究竟如何了?那北狄,果然已經離京而去了?”

    江霖道:“這兩日深夜裏,我便打點一二個伶俐輕巧的家丁上去查看。昨日便瞧着有些不對,今日一早地面震動,越發有些拿準了,下晌趁着空檔,打發人細細盯了半日,連一個北狄的人也沒見着。大約是真的離京了。”

    “他們竟離京而去了?”賈政口中喃喃,心裏十分疑惑:“這些夷狄禽獸,竟捨得放過中原這大好江山不成?”

    “恐怕並不是他們放過,而是不得不行。”江霖早就將這裏的關節細細想過了,因道:“那一位李嚴將軍,雖麾下兵將不敵,可要派出小股將士,襲擊糧道,截殺兵將,卻又不難。只端看他有沒有那個心罷了。”

    這話一出,賈政的神色頓時有些古怪起來。

    依着他端方嚴正的性情,原是對這些反賊深惡痛絕的,但自幼學儒家經義,領受教誨,卻又不能忘華夷兩字。何況,這京師劫掠動盪,他本是親歷者。

    越是痛恨那些北狄,他不免看李嚴又是有些不同。

    他雖是做官平平,到底是鐘鳴鼎食、累世襲爵的人家,有些事情,便不消旁人多說,自己也是有所領略的。他自然知道,那李嚴到底是出身李成忠之下,兵將自然不多,如今與李成忠勢如水火,按說最好的法子,卻是降了那北狄——難道這等反賊,還能知道什麼叫忠義不成?

    可李嚴,卻沒有降,反倒出力幫襯不能收入囊中的京師。

    這怎麼不叫賈政心生動搖呢?

    “自古忠義難兩全。”賈政聽了半日,方感慨似得吐出兩句話來:“按說我得先祖庇佑,前朝恩惠,原不當說什麼。可如今,陛下既已赴國難,我也斷沒有再赴仕途之念。平民百姓,既得人恩惠,卻也須得日後盡力回報一二。”

    他這話,說得雖然出自本心,卻實並認爲,自己能有什麼回報的,不過感慨居多。

    然而,他卻再料不得,後面竟真的似有些能爲。

    卻也不是旁的。

    而是這北狄劫掠而去,金銀財貨無數,倒也罷了。可這京師經歷幾場劫難,又有這幾日的火光,這滿城的人心惶恐,自然不必多說。

    偏這京城首善之地,天下人才匯聚,雖經歷磨難,自也有許多聰明人。打量着北狄的行事,又估摸着如今的消息,漸漸猜出李嚴的動向來。

    而經歷了這一場場災劫,平民百姓也罷,富商高官也罷,都有些戰戰兢兢,唯恐再有什麼反賊,夷狄一類前來劫掠。因此,起頭兒許是些小民,商議着來去,,漸漸推舉出里正一流。

    而這些里正,多半是積年的老吏,倒也深知利害,不免尋趁到各個坊市,舊年有名有姓的大戶人家——這些不是昔年的高官顯爵,又能是哪些人?

    如此從下而上,漸次尋趁,竟漸漸彙集了好些昔年的權貴。

    只是這些權貴人家,經了一回李成忠,再竟一回北狄,都凋零得不成樣子。賈政放在這裏,竟還是一二等的人物。休說他出身國公府,也不提爲官三十載,就單單看他身邊爲着的一行人,子弟姻親,竟大半周全,就不免叫人稱絕。

    兼着昔年賢德妃元春並小皇子之死,凡知道的人,心裏都有些數的,深知這裏諱莫如深,倒不免更將賈政高看一眼。

    原排了齒序,他便佔了高位,後面提起日後安排,如何料理維持的時候,不免說及那臨閭關的李嚴。

    賈政卻又出言闡明,竟引薦了江霖,言其與李嚴頗有交情。

    早就有人心懷揣揣,想着與那李嚴結交,好歹借一些兵將維持京師秩序,二來尋個依靠的,再聽這話,豈能不歡喜的?

    當下裏,人人稱頌,又人人攛掇,且以京師數十萬百姓之命相托,不消多少話,便讓賈政不得不嚥下口中言語,喟嘆着應承下聯絡的事來。

    他如此,江霖也是如此。

    只是江霖卻也深知輕重,因道:“如此重責,原不該推辭的。只是如今兵荒馬亂,京師內外,強梁無數,在下雖敢冒風險一試,卻也怕有負所託。”

    這話卻也在情在理,衆人不免面面相覷,都有些遲疑。

    雖然說以京城百姓性命相逼,拿着名聲能逼死人,可果然將這江霖逼死,於他們又有什麼益處?反倒失了個聯絡的人,當真損人不利己。

    可若不打發這江霖去臨閭關,又如何與那李嚴聯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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