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如此說,賈政卻也深知如今情勢不明,還是忙叫來寶玉,又囑咐了黛玉等人,便緊着過去。

    後面寶釵得知消息,趕着過來時,早已不見人影了。

    黛玉見着她,便低聲道:“寶姐姐,且不用憂心,我已是告訴了老爺,待他過去,便請姨媽往這裏暫住。”

    “恐怕她不會過來的。”寶釵嘆了一聲,雖然心中焦急,卻還能穩得住,且道:“如今家中必然上下不安,再要過來,怕是說什麼的人都有了!越是這會子,越是要鎮之以靜。”

    李紈道:“終究先請過來說話。且不止姨媽,就是邢妹妹,怕也要一併接了來。如今外頭情景略好了些,終究須得有男人在,才能安穩些。”

    這話卻是實情。

    黛玉斟酌了片刻,看向紫鵑。

    紫鵑悄聲告訴了兩句,黛玉便道:“若是姨媽覺得不妥,左近便有一處房舍,原是我們新買了的,不如請姨媽搬過來住下。既能安定人心,彼此也能有個照應,豈不妥?”

    她們眉眼行動一點官司,寶釵分明看在眼裏,心裏已然猜出了□□分,卻只是思慮半日,就自道:“怕還是要我過去勸兩句纔好。”

    薛姨媽素日秉性,衆人也是皆知的,爲人慈和,管家時不免寬縱了些。如今薛蟠薛蝌兩兄弟又被抓了去,左右無人,怕是越發六神無主了。

    薛寶釵做女兒做妹妹的,有這個心倒也尋常。

    黛玉自然沒有攔阻的心,因道:“我這就打發人預備車馬。”說着,她猶豫了片刻,又道:“只是琴妹妹那裏,怕是還得瞞着纔好。”

    寶釵點一點頭:“我省得的,這會子過去尋個由頭瞞過她,只說家中吵嚷着要合離便罷。你們若是得空,也瞧瞧她,省得她多思多想的。”

    這卻容易,衆人皆答應下來。

    寶釵起身謝過,而後便回去,也不知說了什麼,一盞茶後便重新回來,這邊車馬已佈置妥當,黛玉等人將她送到車上,少不得囑咐一番,方目送她出去。

    回頭,李紈便道:“你們先去瞧瞧琴丫頭,等會子我再過去。”

    黛玉並惜春都應承下來。

    一等走過去,惜春不免有些悵然:“琴姐姐這麼個聰明人,怎麼就看不開。依着我說,這原是前生命定的,何必孜孜念念?”

    黛玉看着惜春,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四妹妹豈不聞,慧極必傷這四個字?越是聰明,有些事便越是放不下。佛家有言八苦,據我看來,卻只有一苦,名求不得。”

    惜春道:“可梅家,終究待她不甚厚道。”

    “可梅家的人都去了,琴妹妹卻活着。”黛玉道:“她不免有些慚愧之心。”

    惜春道:“那也終究是旁人作孽,與她又有什麼干係!”

    見她說得明斷,黛玉忽得一笑,慢慢道:“待得日後,你也就知道了。”

    這話裏大有深意,惜春一怔後,忽然變了面色:“林姐姐爲何這麼說?難道又有提親的人?”

    她冷笑一聲,頗爲厭棄。

    黛玉輕聲道:“不是旁人,卻是那謝家——前幾日寶玉出去做事,撞見了他們家回城安置。我想着,既有前約,多半老爺還是有意玉成此事的。”

    提及謝瑛,惜春不覺一怔,想到先前賈家被查抄,賈政託黛玉聯絡退親等事,謝家卻有回絕之意。後面還是賈政執意,且情勢越加危急,方了斷的。饒是如此,他家也曾託言,道是既定姻緣,若是使得,便還是照舊而行。

    這等重諾而輕錢權,卻是個有德之家。

    也是因此,她心裏多少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此時聽見黛玉如此說,不覺沉默下來。

    若謝家果然有意,她真的要回絕嗎?

    懷揣着這樣的心思,惜春與黛玉一併入了小院,且探視寶琴。

    經過這小半個月的調理,寶琴早已好了許多,這會子正拿着一冊書卷翻着,見兩人進來,她咳嗽了一聲,便要支起身子起來。

    黛玉忙道:“你只管躺着,咱們姊妹說話,原不必那些虛禮的。”

    雖這麼說,寶琴仍舊掙扎起來,黛玉並惜春等人,忙扶着她坐起,靠在大引枕上,又將被褥密密得掖好。豆官甚至取了一件斗篷,圍住了她。

    寶琴輕輕喘了兩口氣,稍稍有些豐潤的臉頰騰起兩團紅暈,因笑道:“你們怎麼來了?必是大姐姐家去,唯恐我多想,請你們過來陪我說話罷。”

    “你知道也罷了,偏要說出來,豈不是讓我們這順道兒的人情,也沒得做了?”黛玉含笑打趣一句,又看向那書冊:“這又是什麼書?”

    寶琴摸了摸那書冊,眉眼柔和下來:“這是我早前自己抄錄的咱們的詩詞。”

    黛玉並惜春一怔,低頭細看,果然瞧見一首,卻是舊年甄英蓮所寫的“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這邊寶琴猶自緩緩說道:“早前我心懷不滿,又思念做女兒時的種種,託人去三姐姐處取來謄抄。後面索性自己裁剪編纂,集成一冊子。實話說你們,連着咱們舊日的情景,我也做了好幾張畫兒呢。只是後面匆忙搬走,也怕旁人瞧見了,便一把火燒了去,只留下這冊子貼身藏着。”

    說到這裏,她輕輕嘆了一聲。

    黛玉與惜春便知道,後面的話,她不肯再說了。

    也是,恐怕這一冊子,原是她在梅家最後的見證,最後一點東西。

    是啊,誰能料得到呢?

    恐怕之前的寶琴也料不得,自己居然會因梅家,因梅嘉鴻,孜孜念念,心懷愧疚。

    黛玉想了想,便靠了過去:“甄姑娘的詩,原還是我教的呢。可惜後面她出去了,也不知往後還有沒有留心這些。”

    寶琴道:“這你便看錯了她。非但有,還有好幾首呢。我前頭以爲自己將死,想着將這冊子託給她,誰知她也取了一冊子來,說是交換,彼此留個念想。她這麼一說,我倒有些笑不動了。那時候,我就想着,她果然是個癡的,可惜着,這麼個好人,偏沒有子嗣的緣分!”

    見她提及子嗣,饒是黛玉敏捷,而惜春簡斷,這時候也不好張口了。

    先前寶琴鬱鬱寡歡,多半還在孩子這一塊心結上。她因梅家並梅嘉鴻相互,得以生還,自然有將大半的感激與種種複雜心緒,都放在腹中孩兒身上。

    偏這孩兒,卻小產而去。

    兩人不好張口,寶琴怔怔出神一回,反是自己明悟過來,因與兩人道:“說着說着,竟又提起這些瑣碎來。可見我於禪悟上,竟沒有什麼天分的。先前寶姐姐勸我許多,我聽了,雖覺有理,也實是捨不得母親並哥哥,但也總還忘不了。”

    “既忘不了,又何必勉強。”黛玉輕聲道:“人生在世,多有不如意的,若全不留心,豈不可笑?依着我說,記着纔是正理,只不能因此執拗罷了。”

    寶琴因道:“這又如何說來?”

    惜春道:“琴姐姐這般聰明人,竟也看不透?便設如生還的是姐夫,難道姐姐泉下有靈,見着他孤苦悲痛,倒能安生?若果然記着去了的人,每逢清明冥慶,燒紙供奉,舍米施粥,也便罷了。旁的事,緣法不在,卻也不能如何了。”

    兩人細細說來,又是與寶釵有所不同,可寶琴心中想來,卻覺寶釵雖然細密周全,說得有理,卻着實不如她們兩人說來,更覺合情。

    這麼想着,忽聽到外頭一陣腳步響動,卻是李紈也過來了。

    她笑吟吟從外頭進來,因問道:“你們在說什麼?”

    與此同時,寶釵也趕到了家中,自下了車轎,便瞧見僕役人等,面上都有慌張之色。她神色沉穩,叫了兩三個人來,細細問了幾句,又安撫道:“你們只管安心做事,凡百的事,自然有我呢。”

    話音才落,就見着薛姨媽雙眼紅腫,匆匆趕出來。

    寶釵忙上前扶住:“媽,你怎麼出來了?”

    薛姨媽含淚抓住寶釵的手,哽咽道:“我的兒,你兄弟他們都被抓了去,如今可怎麼是好!”

    “您且放心。”寶釵柔聲道:“不是還有姨父並寶兄弟嗎?雖說沒了爵位,他們卻還有些世交在。我聽說,非但那一位江霖江大爺,素來與他們好的,就是如今掌着京城治安的馮將軍他家,本也是世交,還跟哥哥相熟,能相幫的,自然會相幫。”

    她細細說着,柔聲勸慰:“再者說,哥哥終究不是存心,而是激憤之下,夫妻對打,至多也就是失手罷了。若細細計較起來,未必不能脫身的。”

    她說得四平八穩,薛姨媽緩緩吐出一口氣,因道:“你姨父他們也是如此說來。”

    “可見這原有些道理的。”寶釵扶着她往家裏去:“倒是如今,哥哥他們一時半日的,未必能脫身出來,如今京城裏,卻也有些蟊賊強人出沒。我想着,媽不如帶着人,先去林妹妹那邊住下。這裏留兩三房得力的人便罷了。”

    母女兩人一面說,一面往裏面去,卻是堂堂正正,十分穩妥。

    一干僕婦人等聽着,也漸漸心緒安寧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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