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鵑心內發緊,有些不自在的偏過臉去,垂着眼道:“姑娘提我做什麼?原也是該做的事,何必特意說與老爺,倒叫我臊得慌。”

    “自然是有你的好處,才說道的。”黛玉脣角噙着一抹笑意,手指在那書信匣子上輕輕拍了拍,因道:“何況我在這裏好好兒的,又不管事,也只能說些家常事體。”說到這裏,她頓了頓,又問道:“我聽說李伯親押着人馬過來,一路可都順遂?”

    紫鵑早使人細細探問過了,見黛玉詢問,忙笑道:“搭着官船過來,自然都平順的。只是來了後,李總管想時辰晚了,又風霜遮面的,不好立時拜見,便告了擾,先將書信東西送進來,省得姑娘掛心。二來,他們休整休整,也是個禮數。”

    黛玉見這話大有情理,便略問了問如何安置,見都妥當,方走到那擡進來的夾板大棕箱邊上,命人解了繩子,去了夾板,再用書信匣子裏取出的鑰匙打開。卻見裏頭滿滿當當都是匣子,又嚴絲合縫,只一角凸起,好做取用,端得精巧非常。

    “真個新巧,也不知怎麼想出來的。”春纖等幾個丫鬟見了,都是喫驚。賈府雖然富貴,卻也沒見着這樣款式的。雪雁便有些得意,笑道:“江南多新巧,木工也好,自然有些不同。”

    黛玉卻不在意這些,命她們將匣子一一取出打開,裏頭有筆,墨,紙,硯,各色箋紙,香珠,香袋,釵環,簪花,古籍,新書,新抄的詩詞集子並幾件頑物擺件,林林總總,十分豐富。最後一個匣子裏,卻有十數枚拇指大的寶石、珍珠、水晶珠兒,並新巧金銀裸子,底下還壓着一疊銀票,雖足有半指厚,數額卻都不大。

    “姑娘……”前面那些東西,倒還罷了,但看到這珠寶銀票等物,紫鵑不免有些遲疑,看向黛玉:“這些個東西,總要記個賬目罷。”這也是賈府的規矩,一應物件都有個賬目,但她看那銀票,卻似與黛玉日常花用的。一時入了賬目,花用起來便有些痕跡,多少有些不方便的。

    “既有規矩,自然要照例而行的。”黛玉卻並不在意:林如海早在書信中便提了兩句,說是客居舅家,或有不合意的,也可自行添補。再有,卻是擔憂自己所擇釵環物件,不合她的心意,索性送些寶石金銀,與她自己使人打去。

    這是父親憐愛自己,可她自覺並無花用的地方。何況,縱然她都花用了,賈母等人難道還攔着,自然沒什麼可藏匿的。

    紫鵑聽了,便將匣子鎖上,先擱到一邊,又命人取來筆墨賬目,預備晚上就將這些個東西理清明白。黛玉見她這樣,倒覺好笑,因道:“不過一點東西,何必着急,這兩日理會清楚也就是了。”

    “早些理清楚,後晌也好歸置。再有,姑娘必是要打點些送與姊妹的,如今有個準數,豈不更好。”紫鵑深知財帛動人,賈府也不是沒出過盜竊的事,再說,後面還有抄檢大觀園,賈府被抄這樣的事,這些個東西打點清楚,纔是最好。

    因此,她非但將各項數目寫得明白,凡是貴重些的,還一一標明特徵。

    黛玉先是覺得好笑,但見紫鵑認真非常,自己尋思一回,不由也生出些鄭重來。待得這些個東西都記錄在冊,她便將那賬目取來細看,一時喫驚不小:“早前那些個東西,你竟都記在冊上了。”

    這賬目,雖然字跡不夠工整,甚至有些歪斜,但一應東西卻分門別類,來龍去脈都記得明明白白。比如得了鳳姐送來布料,列在原料一列下面,且將何時得的,又如何用的,剩下存在那裏,都寫得分明。又如月錢,賈母使人送來的銀錢,時日、數目、用途、餘額,都記得清楚明白。

    “何須這樣仔細。”黛玉嘆一口氣,將那賬目合上:“我舊日也曾見你記賬,卻料不得這樣仔細。又不什麼緊要事,竟還是寬心些的好。”

    “每日裏也知寫幾筆而已,算不得費心。”紫鵑笑着道:“凡百的事情都歸置明白了,纔是清爽呢。再有,我也能練練字,姑娘瞧瞧,我後頭寫得可是比頭兩頁好了許多呢。”

    黛玉嗤得一笑:“用這個練字,能有什麼進益!不過橫平豎直了些,倒將那字帖練起來,纔是正經。”卻也不再提賬本一事,只命收拾了這些東西,梳洗一回,各自睡下不提。

    待得翌日,那林家總管處置了年禮等事,拜見賈母后,便入內與黛玉磕頭。

    黛玉忙命人攙扶:“李伯原是父親的奶兄,何須如此。”那李總管卻是不肯,硬是行了個大禮,才滿眼含淚道:“可是見着姑娘了。”

    這一句話雖短,卻真情實感,直讓人心生酸楚。

    黛玉向來敏感多思,見他這麼個樣子,不覺也紅了眼圈兒,因道:“我何嘗不是這麼個心!”說着,淚珠奪眶而出,竟有些哽咽起來。

    李總管見了,卻是自覺失言了,忙上前勸慰。

    又有紫鵑,一面與她拭去淚珠,一面也勸道:“既是見了面,正該歡喜,姑娘怎麼傷心起來?往後見面的時日長着呢。”

    如此說了一通話,黛玉才心緒微定。

    紫鵑忙命人取來熱巾帕,與黛玉拭面,又挪來腳凳,且讓李總管坐下說話兒。至如香茶細點等物,卻是早已備下,一色都是齊整。

    黛玉過後只消吩咐兩句,便一應捧上來。後頭再敘起林如海近況,黛玉於京中客居種種,俱都順暢起來。

    那李總管原是極忠心的,與林父自小相伴,又是看着黛玉長大,與林家父女名爲主僕,實則情分非常。林如海一應事體,他都明白清楚,黛玉問什麼,自然答得明白。而黛玉言談形容,他也細細看在心內,見她面龐身形竟比往日略好了些,心裏便生歡喜,不免問了幾句。

    黛玉笑指着紫鵑,道:“原是她尋摸出的法子,一應飲食起居都似照着方子似的規整。我原說是折騰,沒想着用了一陣,竟有些效用。”

    聽是如此,那李總管更細細打量了紫鵑一回。見她生得清俊齊整,立在那裏如同一株青竹,竟有些挺拔的意思,他心裏便有些稱許,問了幾句家常,見都回得簡便,原是做事的模樣兒,越發放心,撫須笑道:“姑娘有這麼個貼身人,非但老爺,就是我們也能放心了。”

    正說着,外頭賈母使人送了四樣細點,四樣果品,賞與李總管。

    李總管心裏會意,一時領了賞賜,又坐着說了一回話,便笑道:“說了這半日的話,竟有些遲了。老爺還囑咐我往京中幾處地方走動,又要趕着年下回去,竟有些緊着。”由此辭去。黛玉聽說如此,也不好多留,又聽得他說做完差事再來拜見,且囑咐回信等事,更添了三分傷感。

    待得送他出去後,黛玉不免垂淚一回。幸而賈母那裏擺飯,她收拾了精神過去,倒還罷了。

    及等後晌回來,紫鵑打量着她心中鬱郁,便立時提了分送各處土儀的事。黛玉聽了,還是出了一回神,才點頭道:“你將賬單東西都取來,我再看看。”

    紫鵑答應一聲,囑咐丫鬟將事物取出,又親拿了賬本,且與黛玉細看。

    黛玉看一行賬目,又將物件一樣一樣看過了,挑出內裏顏色鮮亮的,樣式新巧的,一份一份理出來,打點妥當,且與迎春等姊妹。再挑出筆墨新書並頑器,且與寶玉、賈蘭,又有與鳳姐、李紈兩處的,又特意與湘芸留了一份,着實費了些精神。

    待得樣樣妥帖了,黛玉便命往各處送去。紫鵑見內裏並無賈環、賈琮兩人,便提了一句:“雖則向來少見,到底也是同輩,竟送一份罷。”

    黛玉本不留心,只依着素日情分而定,見紫鵑說得有理,便又挑出些東西,備出兩份送去。一時小丫鬟都去了,紫鵑記了賬目,她瞧見紙上賈環賈琮兩個名字,便隨口問道:“怎麼倒記起他們兩個了?”

    “說到三姑娘,便想到了環哥兒,不免又想起琮哥兒。”紫鵑笑着說兩句,見黛玉若有所覺,又笑道:“他們雖沒個好聲氣,到底也是一家兄弟,東西也不值什麼,盡個禮數也就是了。”

    黛玉點點頭,也不再提什麼。

    那邊姊妹等人都收了東西,賞賜來使,又說見面再謝,也不細說。獨有鳳姐聽說各處都送了東西,連着賈環賈琮兩處都有,不由笑道:“怪道老太太特地補了身契,且將那紫鵑與林妹妹使,果也是有助益的。”

    平兒正捧了茶過來,不由奇道:“奶奶這話怎麼說?”

    “你瞧林妹妹向來的性情,可是能想着環哥兒的?縱想到了,這些個東西原不在禮數上,不過做情面的,除了姊妹並寶玉,旁人送與不送都使得的。自然是依着心意來的。”鳳姐坐在炕上,手裏捧着茶,卻也不喫,只用蓋兒撇去浮沫,口裏慢慢着道:“自然是有人勸了。林妹妹屋中,小的小,不中用的不中用,也只那一個紫鵑了。先前老太太補了身契,也是想着她自此與了林妹妹,一時或回姑蘇,或是出閣,都能帶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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