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她看來,兩人從本質上卻有所不同,現今更是如此。

    正想着,忽得小腿一痛,紫鵑擡眼看去,卻是一個大柚子,又香又圓,現在卻沾了些泥塵,正滾在一邊。順着來路看去,卻是板兒跑將過來,一手抓了那大柚子,一面有些縮着身子眼巴巴看着自己,彷彿有些害怕。

    紫鵑下意識有些安撫地笑了笑,又摸了摸他的頭,道:“去那邊空地裏頑去罷,在這兒混踢着,仔細撞到了人,一時絆倒了可了不得。”

    那板兒脆生生應了一句,把那大柚子往懷裏一裹,就跑將過去。後面跟着的兩個小丫鬟見着,也忙與紫鵑彎了彎腰,也過去了。

    紫鵑直起身子,遠遠看了兩眼板兒,回頭再往奶母抱着的大姐兒身上掃了一眼,心裏不免有些滋味難明:誰能想到這雲泥之別的兩個人,日後還能結爲夫妻呢?而且,依照有些批語所說,板兒還是忍辱的……

    可見這世上的事,當真是是說不清道不明的。

    她心裏喟嘆着,那邊寶玉三人已是從內室出來。黛玉並寶釵倒還罷了,不過口裏說笑着,又瞧見賈母有些倦色,似要起身了,便快走兩步趕了過去。寶玉卻在這一瞬間,也不知道怎麼的,目光就落在紫鵑身上:

    日光微斜,她獨自站在一株老梅樹下,一半的面龐落在日光裏,潔白細膩,一半卻在暗影裏,影影綽綽着,只不論那一半,那神色都是看不大清楚,彷彿是在笑,彷彿又在嘆息。彷彿那老梅樹的枝葉一般,哪怕是綠葉繁盛,也遮不住那曲折盤桓的蒼勁。

    寶玉心裏隱隱有些不知名的感觸,腳下不由一頓,前面寶釵黛玉兩人已是走到賈母跟前,說了兩句話,就回頭來喚他。他也就歡歡喜喜地湊了過去,將心中那點說不清全拋到腦後去了。

    紫鵑渾不覺這些,只瞧着賈母倦怠離去,鳳姐跟着安置去了。又有薛姨媽辭去,王夫人也散了那些攢盒與丫鬟們,自己在屋中歪着。又有湘雲、黛玉、鴛鴦等領着劉姥姥散逛,因着去了賈母等人,越發嬉笑頑鬧起來。

    只等着後頭日光西斜,又聞說賈母醒了,在稻香村裏擺晚飯,這才一起過去。只賈母着實倦怠,又睡了一陣,更有些懶懶的,連着飯也不曾喫,就坐了小敞轎回去,不過命鳳姐兒她們喫罷了。

    鳳姐等人喫完,大家也各自散去,倒也再無旁話。

    獨劉姥姥過後卻不免帶着板兒過來見鳳姐兒,說着明兒一定要家去,又再三感激,說着要請高香唸佛,保佑長命百歲云云,着實有些真情。

    鳳姐聽她這麼說,也自笑了:“你別歡喜,都是爲着你,老太太也被風吹病了,就連我們大姐兒也着了涼,在那裏發熱呢。”

    劉姥姥聽說,也忙嘆了一聲,說着賈母年老,不管勞乏。又說及大姐兒,他想了想,便提了一件,說是生地方小人兒不該去,或是風撲了,或是眼睛乾淨遇着什麼神了,竟瞧瞧祟書本子,仔細撞客着。

    鳳姐得了這一句,倒也醒悟過來,忙命平兒拿出《玉匣記》使彩明念,竟果然有一件,當時就依着法子做了,大姐兒立時安穩下來。

    有了這一樁,她又勾起先前一些舊病,看劉姥姥又有些不同,因又說了大姐兒多病,想要問個土法兒。劉姥姥說了一回,倒也不覺出奇。鳳姐想了想,竟想出個主意,請劉姥姥與大姐兒取個名字。

    劉姥姥問了問日子,聽說是七月初七,便點了一個巧字,又說着一時或有不遂心的事,必是遇難成祥,逢凶化吉,都從這裏來。

    這一通話說得極吉利,正合了鳳姐的心意,當時忙謝了,又叫平兒過來吩咐,早些與劉姥姥打點,使她明兒好走的便宜些。

    劉姥姥十分推辭,鳳姐卻幾句好話打發了,又有平兒來喚,她便趕過去,就瞧着堆着的半炕東西。平兒一一拿與她看,各色青紗綢緞,點心米果,又有鳳姐與的八兩銀子,王夫人給的一百兩,讓她拿去做個小買賣或做旁的。

    正說着,外頭忽得一陣腳步響動,又有丫鬟往裏頭回話,道是旺兒來了。

    平兒在裏頭聽見,不由頓了頓,才接着將自己送的一點襖裙絨線等物相贈的事悄悄說了,且念着先前劉姥姥那些話,勾着她一點心事,又將隨身一個荷包取下,倒出裏頭一把金裸子,笑着道:“再過兩三月,就是年下了,想來要見面也得明年了。這是我舊年得的金裸子,也不值什麼,難得這彩頭花樣兒好,你拿了去,年下分給孩子們,也是個意思。”

    說着,她便將那金裸子放回去,又將荷包塞到劉姥姥手中。

    那劉姥姥只聽平兒說一樣,就念了一聲佛,到了後頭竟不知唸了幾千聲,又見平兒送他這些東西,又這麼謙遜,忙又唸了一聲佛,前頭就已是連聲感激,到了後頭見了那金裸子,更覺臊起來,真個有些推辭起來。

    平兒只笑着寬慰兩句,說着是自己人才這樣的,且還要了些劉姥姥自己曬的菜乾子等,且將話圓過去。那劉姥姥千恩萬謝,且不必說,平兒只讓她安生睡去,自己收拾妥當放在這裏,明兒打發小廝裝車云云,且送劉姥姥去辭了鳳姐,倒不必細說。

    只等她一去,平兒就趕着回去,也不先收拾那些東西,隻立在那邊聽旺兒與鳳姐回話。前頭那些,她自是沒聽着的,幸而有劉姥姥打岔,那旺兒閉嘴讓了一回,後頭再說起,不免將前面的話又帶了兩句。

    然而,平兒細聽了,仍舊有些不安。

    不爲旁的,這旺兒卻是得了鳳姐囑咐,且將她舊日辦的一些事,有關的人等全都尋出來,且要衙門裏盯着些兒。

    這會兒,旺兒又說着裏頭一個,卻是舊年一個喚作金哥的人的父親,喚作金老爺,因得罪了人,似是被人陷害了,現今差點兒就要入獄。

    鳳姐坐在上首,徑自聽了半日,才慢慢着轉動手腕上套着的一個金鐲子,道:“可打探明白了?果真是這樣?”

    那旺兒垂頭彎腰着,連聲道:“原是奶奶使我打聽,讓衙門的人盯着些,這會兒有了消息,那邊就送了過來。究竟是個什麼緣故,倒還沒細說着的,也不知裏頭的真假,不過有了狀告罷了。”

    鳳姐凝神想了半日,忽得擡眼看向平兒,命她倒茶來,自己則歪在那邊想了半日的光景,連着後頭又吃了兩口茶,纔打破了寂靜,挑了挑眉頭道:“你使人打探明白了,究竟是個什麼緣故再回我。聽仔細了,不要東想西想的,我要聽得真切!”

    旺兒越發弓下腰來,連聲道:“奶奶放心,小的明白。”說着,又等了半晌,見鳳姐沒再出聲,他才告退出去了。

    平兒瞧着這模樣,正待詢問兩句,卻又有奶媽進來,笑着回道:“奶奶,大姐兒已是燒退了,現在睡沉了,可要送回到耳房裏去?不然,夜裏一時吵嚷起來,奶奶又要不得安睡了。”

    鳳姐聽說,便往裏頭去看了看,見着微黃燈火下,大姐兒睡得兩頰微紅,呼吸沉穩,比先前還要安穩,竟似全無病情了,竟有些怔住了。

    平兒已是覺着她有些不對,便低聲喚了一句奶奶。

    鳳姐回過神來,喚來奶媽讓她抱了大姐兒回自己屋中睡去,自己卻不免輕輕嘆了一口氣,喃喃道:“難道那竟是真的?”

    平兒一面與她揉捏脖頸,一面悄聲道:“奶奶這是怎麼了?”鳳姐看一眼她,竟也沒說什麼,只道:“今兒有些遲了,你收拾了給劉姥姥那些東西后,也早些睡下。老太太有些不爽利,趕明兒還得早起過去的。”

    這兩句話,她就避開了。

    平兒自小服侍鳳姐,原是深知她的性情,知道這絕非她素日行止,心裏越發疑惑,卻不敢做聲。只口裏答應了一聲,她便服侍着鳳姐安歇,自己方又出去收拾與劉姥姥的東西。

    可這提着的心,又如何放得下,她一時想着這個,一時念着那個,又有近來聽到的一些事體,越發有些不安,是夜竟沒得好睡,早起的時候,倒有些咳嗽起來。

    鳳姐便命她歇着,自己卻緊着往賈母屋中過去。那裏王夫人等也早來了,一時齊聚了,不免問及賈母康健,只說得幾句話,就有婆子來回,說是大夫來了。

    賈母也不讓放幔子,只坐着命人將王太醫請進來。一時細細診了脈,又說了幾句閒話,那王太醫就退了出去,說與賈珍賈璉等,道是偶感風寒,清淡些,暖着點就好,開了個方子,喫與不喫倒不打緊。又瞧了瞧大姐兒,也是不打緊的,不過餓兩頓,喫兩丸藥丸就罷。

    說着,這王太醫開了方子,就告辭而去。

    賈珍等回了明瞭緣故,又留了方子,就退了出去。王夫人等人從後面出來,略坐了坐,便也散了去。劉姥姥見着無事,就上來與賈母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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