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廝笑着道:“正是。霖大爺不知道,我們大爺與榮國府總管賴家的賴尚榮賴大爺相善,常有往來的。這旺兒是那府裏璉二爺屋裏的人,這兩年常在外頭走動,各處官衙裏頭,他也算個是有頭臉的人吶。”

    話語中多有豔羨之意。

    少年聽出幾分來,也不十分在意,一面慢慢往衙門外頭走去,一面笑問着京中事務。

    小廝深知這位江霖江小爺,雖系太太孃家外甥,從外地投奔來的,卻並非家無橫財的破落戶。只是遭了瘟疫,老父小弟俱都亡故,太太記掛孃家,心疼他年幼沒了至親關照,才特特使人接來的。

    何況,這位爺又曉通詩文,多有文名,家裏通判老爺也是極看重的。要不然,今兒府伊老爺設宴,自家老爺也不會將他帶來露面。因此,不敢有半點怠慢,陪着笑臉,將京中的各色人□□物牽頭說了一通。

    江霖含笑聽着,也不打斷,牽着馬走在路上,偶爾瞧見什麼新奇物什,就牽個頭兒問一聲,引得這小廝漫天說了去,自己心內卻是默默記下:這京都不比地方,遍地的官吏,又有各處族親姻親等人,一些兒地界,只怕砸下塊磚頭來,都能是個官。自己行事必要穩妥爲上,免生是非。

    這麼一路走着,那小廝忽而將手一指,往邊上一處僻靜街道點了點,笑道:“大爺,這就是先前說着那榮國府。他家極富貴昌盛的,連着那同宗的寧國府,兩處大的合到一處,在這京都的地界,都能佔了一條街,真真了不得的,好個威勢!”

    江霖聽說,心裏也不由微微一動,笑着點頭道:“今日吃了酒,塾中也無事,原就是要逛一逛這京都地界的。可巧遇到了,長順你又這麼說,倒是要往那裏瞧一瞧。”

    這長順也極乖覺,引得江霖往一側街道走去,一面指點着道:“這兩處府裏,外頭雖只能瞧見一點星沫兒,裏頭亭臺樓閣,樹木山石卻也極好看的。可惜現下已是深秋的光景兒,比不得春日裏,就是比初秋那會兒,也減了許多顏色。”

    江霖細細看了一回,這圍牆雖高,奈何街巷也寬闊,裏頭建築頗多,又有竹林山石,果然能瞧出些崢嶸蓊蔚的氣象來,不由留神端詳。

    耳邊長順原也是京中長大,主人家又在左近,這裏更是慣熟了的,見江霖留意,便是揮灑自若,引得他繞了一圈,一面將那處是榮國府,那處是寧國府,又有這一處園子是先前貴妃臨幸,築造的甚個大觀園;裏頭又何處景觀,哪裏的花樹春日最燦漫,哪裏的楓葉秋時最絢麗,着實細細說了一通。

    若依着平時,江霖少不得打趣兩句,將這話頭引開,這時卻着實細聽,又出了一回神,只待眼前圍牆樹木消失,換成街面上的車馬行人,他怔忪了片刻,還不由回頭望了兩眼。

    長順已是瞧出他有所意動,雖不知是哪一齣緣故,也笑着道:

    “大爺想是喜歡這一處的景緻?這榮國府咱們雖沒個交情,也進不去,頭前說着的賴家倒有個園子,聽說也用了大觀園的匠人,大約有些肖似的。恰巧本月十四日那賴家大爺擺下酒席慶賀,我們大爺也得了帖子的,到時候大爺一併過去,豈不好?”

    江霖頗有意動,卻還只道:“十四日不得休沐,塾中又有課業,未必合適,再說罷。”說着,他轉過街巷,卻還是不由往後瞧了兩眼,心中暗暗記住道路。

    這一點舉動,長順都瞧在眼裏,卻也沒再多言,笑着指點起旁處來:“那是京中極有名兒的綢緞鋪子……”

    “姑娘,今兒又得了綢緞尺頭並金銀綵線,說着是與姑娘或作小物件用的。”紫鵑取來兩個戧金黑漆盒,揭開蓋兒,與黛玉細瞧:“都是些細密厚實的,顏色也有好些兒,想來是新近採買的,預備年下用着。如今各色都挑揀些,送過來與姑娘掌眼,挑些合宜的。如今雖是九月裏,雖說官中針線上的自然會送來,咱們房內也該慢慢預備兩身冬衣的。”

    黛玉看了兩眼,又問道:“你收着,使它們做幾個荷包兒,到時候再瞧瞧。瑞哥兒那裏怎麼說?”

    紫鵑就往那邊放着另外兩個漆盒努了努嘴,口裏道:“哥兒自然也有的,只顏色暗沉些,不過舊年那幾樣兒。裏頭倒有兩塊彰絨,顏色輕巧些兒。瑞哥屋中都是松枝兒管着的,方纔出去剪花枝去了,等她回來再瞧,也不遲。”

    聽是這麼着,黛玉方纔作罷,拿眼瞧了綢緞綵線兩眼,倒也與去歲相差不大,先揀出一塊海棠紅的素錦:“這塊顏色倒還罷了。”口中說着,又翻出一塊青碧閃金,一塊茜紅蜀錦:“再有這兩樣,旁的略放一放也罷。”

    紫鵑收了這三塊尺頭,將旁的先收起來,一面笑道:“過兩日就是十四了,姑娘前兒說懶怠去,真要這麼着,或是今兒,或是明兒,早與老太太說一聲罷。”

    這事黛玉早想過一回,因道:“鴛鴦的事纔過去,兩日裏從太太起,多是湊趣兒的。現又有這麼一樁喜事,正能衝一衝的,我若說不去,未免掃興兒,何況縱然過去了,也就略坐一坐,瞧瞧園子喫兩口酒,走兩步就走兩步罷。”

    聽是這麼着,紫鵑也點了點頭,嘆道:“可不是。沒得生出這麼一樁事,連日的不自在。我瞧着鴛鴦姐姐人前兒還是那麼個模樣,卻着實少了些精神。”

    說到這裏,黛玉也是一嘆,口裏卻沒說什麼。她雖是於情於理,都是向着賈母這個外祖母,可賈赦到底也是嫡親的大舅舅,做小輩的,又是女孩兒,更不好合議論長輩的長短。

    只盼着十四日賴家的喜氣,真能衝一衝,將這事掩過去,倒也罷了。

    她這裏想着,轉眼就到了十四日。

    那天才矇矇亮,賴大的媳婦又請來相請。賈母也高興,又是早說過的事,一時略略收拾,就帶着王夫人薛姨媽並寶玉姐妹等,一起過去。

    賴家離着也近,坐車不過兩盞茶的光景就到了。紫鵑跟着黛玉,跨入賴家之前,只將那門階圍牆掃了兩眼,見着雖沒有妝飾,一應色調佈局,卻着實有些大觀園的輪廓,不由暗暗想道:這賴家的園子,是緊跟在大觀園後頭建的。雖說規模更小,陳設佈局自然也不能比,可裏頭用着的東西,倒真有些肖似。

    及等到了裏頭,她一路行來,一路細看,見這花園齊整寬闊,泉石林木,樓閣亭臺,一應俱全,也有幾處或玲瓏精巧,或莊重軒闊,引人矚目的去處。

    賈母等人也多有點評稱賞,只到了一處臨水的樓閣處,才各自入席安坐。賴嬤嬤前來陪坐,笑着說了一回話,吃了席面,衆人便散漫開來。

    如寶釵只安坐席內,聽着賈母等人說話兒。探春一時離不得,又覺無趣,便與賴大的女兒說些閒話,一面也留意賈母王夫人處。

    黛玉卻已是離席,站在高處瞧着溪泉粼粼,聽得小丫頭們嬉笑頑鬧,回首瞧見紫鵑跟在身後,便道:“我略站一站,散散酒勁兒就回去。難得出來,你也逛逛去,不必跟着了。”

    對於這處園子,紫鵑也有些好奇,見黛玉這麼說,也就答應下來,有意尋摸尋摸幽靜可賞玩的地方,便撿了一條僻靜小路。一路走,

    一路細看景緻,不知不覺她竟走得遠了。待回過神來,只聽得隱隱有些笑聲從右面傳來,紫鵑暗想:

    今日這賴家設宴,裏頭自然是女眷,隔着遠些就是外頭寶玉那些個人。自己倒別走錯了路,往那邊去了,回頭撞見個喫醉了的,鬧起來不論怎麼着,在這個時代都是自己喫虧。須知道,柳湘蓮年輕貌美,都被薛蟠攔路調戲,何況自己。

    這麼想着,她一面尋聲過去,一面留神細聽,見着聲音清亮婉轉,是女孩兒的樣子,便也放心了些,從一處大杏樹下轉了出去。越過假山石,眼見着一處硃紅木板橋,她正待踏上去,那邊忽冒出個少年面龐。

    紫鵑一怔,忙要轉身避開,誰知那少年忽得喚住了自己:“這位姐姐,這是哪裏?我……”

    話還沒說完,他身後忽然傳出一個婆子的聲音:“你是誰?怎麼闖了進來!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快出去!出去!”說着,一隻粗大的胳膊橫了過來,眼見着就要扭住了人,又要叫喊起來。

    紫鵑已是認出了她,忙喝住了:“嚷什麼?你們幾個守在外頭的,倒讓人闖進來了,竟不怕罰?這會兒將這位小爺送出去,再搜搜這一帶有沒旁人要緊,還只管鬧將起來!”

    這話一說,那婆子也醒過味來,忙忙應了,又央求道:“紫鵑姑娘,可千萬不要告訴太太奶奶。我們也……”

    “你們領了差事,不出紕漏就好。我平白告訴什麼?今兒老太太高興,我竟還要討這個沒趣兒不成?”紫鵑擺了擺手,見這少年麪皮有些紅漲,雙眼隱隱有些水光,只說口鼻被悶着了,又道:“這還不知是哪家的小爺,也不是有意闖進來的,你鬆一鬆勁兒,好好送出去罷。”

    說罷,她也不管那婆子千恩萬謝的,回頭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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