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濱的身邊離不了人，他消瘦得厲害，整個人看上去就是皮包骨，每天都在嘔吐暈眩與劇痛中度過，心裏早已經垮了。他要求喫更多的止痛藥和安眠藥。</p>
萬萍心裏難受，但是什麼都不說。她並不如董理所想的那樣柔弱，在艱難困苦的日子裏走過來的人，哪有柔弱一說。</p>
只不過，她年紀大了，體力精力都跟不上，董理擔心這樣操勞下去，媽媽的身體也要垮了。</p>
江明亮的公司因爲一個重大的合作項目，開始忙碌起來。他每天都要去公司上班，下班後推掉所有應酬急急忙忙趕到醫院來。</p>
買菜，都是董理在網上下單，直接送到家。現在的這個網絡購物解決了很多的麻煩。但是做飯是個難題。</p>
萬萍在醫院陪着，根本沒有時間回家做飯。江鼕鼕懂事地提出，由她來做飯。但是以前她的全部精力都是學習，完全沒有接觸過廚房，哪會，加上還要上網課，所以也不現實。</p>
萬萍說要不就叫外賣吧。董理堅決不同意。爸爸需要營養，雖然他喫得少吐得多，但是他歷來不愛喫外面的飯菜，說一股地溝油味，味精味道也過重，吃了口渴得緊。</p>
更重要的是，董濱的生命已經進入了倒計時，在這個時候，還是希望他能喫到家裏精心烹製的飯菜。他的心理已經很脆弱了，經不起更多的猜想。</p>
家人親自做的飯菜，就是家人明明白白的愛。這個時候，就算再含蓄的人，也要將愛表達出來。</p>
已經連續請了幾天的假。肖建國倒是很爽快，二話不說就同意了。只不過老是請假總是不好，公司也不是肖建國的，還有規章制度在那擺着，董理也不想讓他爲難。</p>
要不要辭職呢？要不要？</p>
自己已經跟江明亮提出了離婚，他沒有同意，但是沒準他哪天就同意了，那時，自己如果沒有工作，要靠什麼生活？</p>
爸爸那天說的那句“如果你有所成就，那麼在婚姻中，就不用那麼委屈”又在董理耳邊響起。</p>
江明亮並沒有讓自己受經濟方面的委屈。家裏的財政一直是公開透明的，買什麼做什麼，也一直是有商有量，家裏所有的卡，都放在共用的櫃子裏，密碼，董理都知道。</p>
但是，不受委屈不代表不受限制。自己有賺錢的能力，除了說話硬氣些，在面對選擇的時候，也更加乾脆些，沒有那麼多的瞻前顧後。會賺錢，離了誰，也能衣食無憂，過得很好。</p>
想到爸爸，想到越來越憔悴的媽媽，董理就心酸。人老了，必然要面對病痛，更可怕的是要面對死亡。國人對於“死亡”，甚多忌諱，在這方面的教育也不多。</p>
爸爸的心裏該有多麼恐懼？對於這個世界，他是不是很不捨？他還有什麼心願未了？這些，董理都需要了解，幫助父親面對，實現。</p>
辛苦了一輩子，臨到了，誰敢說全無遺憾，但是能少一點就少一點吧。</p>
想到這，董理下了決心，辭職。不管明天會如何，這個時候，爸爸媽媽是最重要的。</p>
肖建國收到董理的辭職信的時候，並不喫驚。自從他知道董理父親的情況後，他就料想董理會提出辭職。在他的心目中，董理就是一個這樣的人，一個把家庭看得勝過一切的人。</p>
“你可以先請假，最近公司也不忙，所以問題不大。”肖建國說，“辭職，沒有必要。”</p>
“謝謝肖總，但是我已經決定了。這段時間，非常非常感謝您。”董理說。</p>
她用了“您”，雖然肖建國曾經要求用“你”就好，但是她真心地感謝他，“您”更能表達她此刻的心情。</p>
肖建國伸出手，說我也感謝你對我工作的幫助，希望你一切都好。</p>
董理握住了肖建國的手。他的手，如他的人一樣，溫暖，乾淨。</p>
此時，病房裏，董濱也握住了萬萍的手。萬萍看了一下病房裏的其他人，病人都閉目躺着，家屬都在刷手機，沒有人注意他們。</p>
“小萬，我們說說話。”董濱說。</p>
他跟其他的老年人不一樣，其他人到了一定的年紀，都喜歡稱呼配偶爲“老伴”，老伴老伴，老了以後的伴。幾十年風風雨雨一起走過來，陪在身邊的那個人，可不就是老伴麼。</p>
但董濱喜歡喊萬萍做“小萬。”</p>
兩個人是一個村子的，但是年齡差了八歲，平時在一起玩的都不是一批人，根本沒有什麼交集。他們走到一起，都是媒婆的功勞，換句話說，他們兩個是地地道道的包辦婚姻。</p>
董濱年齡大些，從相親見面的那天起，他就喊她“小萬”，就這樣喊了幾十年。</p>
萬萍想把手抽出來，努力了幾下都抽不出來。一天都沒有怎麼喫東西的董濱，不知怎的，竟有了力氣。他緊緊地攥住她的手，像害怕她跑掉似的。</p>
他們兩個，還有什麼話要說呢。這麼幾十年，話說的還不夠多嗎。</p>
剛開始，他們確實沒有什麼話可說。雖說是夫妻，但跟陌生人也沒有兩樣。相了親，印象不好也不壞，雙方父母覺得各方面條件都匹配，三個月後就給他們辦了婚事。</p>
過了一段時間，開始說董濱的就業問題，萬萍支持董濱跳出農村，鼓勵他參加了鐵路系統的招工，運氣不錯，董濱被錄用了，分配到了機務段，拿了鐵飯碗，日子有了盼頭。</p>
後來，他們說的好像全是孩子的事，一個出生了，二個出生了，都是女孩，還要不要老三，搏一下吧，沒準是個兒子，喔，還是女孩，那隻能認命了，孩子上學孩子就業孩子出嫁孩子當了媽媽。</p>
再後來，他們的話又越來越少了，每天說不上幾句話。</p>
董濱退休後，自己開墾了幾塊菜地，除了下雨下雪天，他從早到晚都在菜地待着，看着種子撒下，看着它冒出嫩綠的小頭，看着它長大。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p>
而萬萍，下午基本都坐在麻將桌上，天黑了纔回家做飯。麻將桌上跟麻友說說話，開開玩笑，日子過得快一些。</p>
那個媒婆好像姓王。也不知道她怎麼就突發奇想，要把根本不搭界的兩人綁在一根繩上。如果，她介紹的是另外的人，那麼人生是不是就完全不同呢，那又會是什麼樣子呢，會更好一些還是更壞一些？</p>
“這輩子，跟着我，你受苦了。”董濱說，“小萬，我謝謝你。”</p>
萬萍低着頭，不看他。是苦，真的苦，這幾十年，每每想起，她都覺得胸口痛，像壓了一塊石頭在上面。</p>
“我有其他的女人。”董濱又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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