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特意爲他留的燈，但是江明亮的心裏還是像漲了潮。喝下去的酒，全部變成了浪，一下又一下衝擊着他的心臟。人爲什麼要喝酒呢？也許就是心臟需要這樣的衝擊了。</p>
他在陽臺上抽了一會煙。抽到第三根的時候，想起了微信支付密碼。他趕緊掏出手機付了的士費。這個司機倒是個實在人，也不擔心他回去後再想不起付款這個事，或者想起了也決定省下這35塊。</p>
現在這年頭，還能這樣無條件地願意信任一個陌生人，真是難得。</p>
就連陌生人都能信任自己，自己的妻子呢，卻不再相信他說的話。他說以後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他說兜兜轉轉這麼一大圈，自己終於明白最愛的是誰，最想相伴一生的是誰。</p>
她不相信。</p>
或許是因爲她想相伴一生的人，早就不再是他江明亮了。</p>
抽到第五根菸的時候，江鼕鼕發話了。她走路一點聲音也沒有，像一隻貓一樣突然出現在他面前。</p>
“老爸，我關着書房門都能聞到煙味。你還要抽多少？”她的聲音不高，不像她往常的風格。也許是夜深了，不想打擾到鄰居，也許就是純粹不想讓董理聽見。</p>
“不抽了。”江明亮馬上把煙掐了。</p>
“如果我的鼻子沒有問題，我想你還喝了不少酒。”</p>
“嗯，喝了一點。就一點。”</p>
“你先去洗洗吧，我給你泡杯蜂蜜水。”</p>
“噢。好。”江明亮老老實實去了衛生間。喝酒抽菸晚歸，自己在女兒面前是個什麼形象啊，真是的！記不清有多久了，江鼕鼕不再給自己點讚了。她的大拇指再也沒有在他面前驕傲豎起。</p>
江鼕鼕泡的蜂蜜水很甜。她總是習慣舀好幾大勺蜂蜜，她的理由是那個喝多的人心裏應該是苦的，那麼就需要更多的甜。</p>
下車的時候，範月挽住了自己的胳膊，她像從前一樣靠了過來，身上還是那熟悉的薰衣草香味。但是他推開了她。她用蜂蜜水誘惑他，卻不知道他心裏爲什麼苦。</p>
他告訴她，自己之所以出來喝酒，是因爲跟董理的結婚照碎了。他說這張結婚照許久沒有出現了，可能就藏在某一個抽屜裏，他從來也不曾想起，但是看到它變成碎片的時候，難過極了。</p>
她一下就明白了。她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夜晚的燈光總是讓人有些恍惚，覺得下一刻就要承受不住倒下去。他有一瞬間的心軟，意識到自己又一次傷害了她。</p>
他說好好生活吧，再見。他轉身就走，等不及她說再見。也許她沒有說。再見？爲什麼要再見？再見還有什麼意義？</p>
廣州這個城市真的不大，一共就那麼些書店，那麼些酒吧，那麼些街，那麼些轉角，或許在已經忘了的某一天，就會突然遇見。</p>
江鼕鼕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她困了。學習是需要耗費時間體力的事情，每次把作業完成的那刻，她都覺得自己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她甚至想如果廣州像哈爾濱像其他冰天雪地的城市多好，那麼她就不用天天洗頭洗澡，可以放下書本就在暖氣的溫暖中倒頭睡去。</p>
學習於她，曾經是非常輕鬆的事情。但現在，她主動讓它變得緊張起來。媽媽上次看到成績單時候的表情，她都看在眼裏。相差的那些分數，她要把它一點一點補回來。</p>
“鼕鼕，困了就去睡吧，爸爸明天早點起來煮粉，”江明亮有點心疼女兒，“給你煎兩個蛋。”</p>
“好咧！說話算話！”</p>
江鼕鼕關了燈睡了。她本想去跟媽媽道個晚安，想了一下還是放棄了。媽媽最近沉迷寫作，還是不要打擾她了。</p>
董理其實一直關注着外面的動靜。江明亮出門前的臉色很不好，像是受了打擊似的。他什麼話也沒有說就匆匆出門了。她很不安。</p>
她想過打他的電話，但是糾結了很久還是沒有撥出那個號碼。聽到他開門的那一刻，她的心才放下來。</p>
江鼕鼕是多懂事的孩子啊。不過，要一個馬上要高考的孩子照顧不懂事的爸爸媽媽，他們倆也實在是不像話。</p>
江明亮早早起了牀，煮了湖南米粉，炒了青椒肉絲，兌現諾言，給江鼕鼕煎了兩個雞蛋。江鼕鼕很滿意。</p>
“good!good!”江鼕鼕說。</p>
董理髮現自己的碗裏也有兩個煎蛋。她沒有說什麼，默默地吃了。江鼕鼕急急忙忙吃了粉，揹着書包出門了，臨走前不忘給了江明亮一個高高豎起的大拇指。</p>
“昨天，我出去喝酒了。”江明亮說。</p>
“嗯。”</p>
“我看到那個水晶碎了，就是那個，”江明亮加重了語氣，“我們的結婚照。”</p>
“碎了，我不小心打碎了。”</p>
不小心？江明亮有點不相信。結婚照好好地躺在某個抽屜，怎麼就會突然想起來要取出來，然後這麼巧就不小心打碎了。</p>
他看着董理。董理感覺到他的目光，回看她。</p>
早晨柔和的光線下，他們注視着彼此，董理看到了江明亮臉上的不信任，江明亮看懂了董理臉上的猶疑。他們都在對方的臉上，看到了疲憊。對方的，自己的，疲憊。</p>
一起走過二十年，他們臉上的青春與明媚已經變成了深深的疲憊，用再好的化妝品也掩蓋不了的倦怠。</p>
“我以爲是你不想留着了，所以，”江明亮說。</p>
“你認爲是我故意打碎的？”董理看着江明亮的眼睛，“不過，如果這些照片沒有必要留着了，故意打碎和不小心打碎也沒有區別。”</p>
“董理，我，”江明亮覺得自己突然很心虛，既難過又心虛。</p>
“你看到那些碎片，就肯定是我故意打碎的，那你有沒有看到我的手正在流血？”董理追問。</p>
沒有。他不會看到。就算她的手正在流血，就算她正在忍受疼痛，他也看不到。他只會看見自己想看見的。</p>
如此明顯的傷口他都看不到，那麼，那些心裏的，那些隱祕的，那些已經結痂的卻還是會作痛的傷口，他又怎麼會看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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