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作爲一個相貌出衆的小姑娘，渾身上下卻滿是血污，乍一出現, 自然引來不少關注。</p>
鬼冢本是荒無人煙，今日之所以人聲鼎沸, 全因有不少修士前來圍剿裴渡。她頂着這副狼狽的模樣, 理所當然會被認爲是討伐者之一。</p>
“這位道友是個生面孔。”</p>
有人笑道：“不知姑娘是哪個門派的弟子？”</p>
謝鏡辭正聽着談話入神，聞言順勢應答：“小門小派, 不值一提――諸位皆來參與圍剿，可是曾與裴渡結了仇？”</p>
“哪兒能啊。”</p>
向她搭話的青年朗聲笑：“他向來隱於鬼冢，常人想見一面都難。不過就算與裴渡無仇，清剿邪魔也是義不容辭, 他作惡這麼多年, 總得有人來治一治。”</p>
她默了一瞬：“既然他一直待在鬼冢, 又如何能在修真界裏作惡？”</p>
她問得認真, 在場衆人聽罷, 只覺這是個剛出世不久的大小姐，紛紛義憤填膺地解釋：“你或許不知道, 裴渡此人心性奸惡，早在幾年前，就惡意謀害裴家主母與二公子。後來他被裴風南擊落懸崖, 居然奇蹟般保住了性命，還機緣巧合墮爲邪魔。自那以後, 凡是進入鬼冢討伐他的修士，無一例外全都沒能回來。”</p>
“對對對！”</p>
另一人補充：“後來修真界各大家族聯手將他圍剿, 只剩謝家一門活了下來，你說嚇不嚇人？”</p>
果然是這樣。</p>
謝鏡辭眉心一跳：“所以他所殺之人, 皆是對他懷了殺心，莫非這樣也能稱之爲‘作惡’？”</p>
客棧衆人不約而同地一怔。</p>
“話不能這麼說。”</p>
有個漢子皺眉道：“死在他手下的人何其之多，無論出於何種緣由，都掩蓋不了那人雙手血污的事實。”</p>
她覺得自己快被轟出去了。</p>
但謝鏡辭還是一本正經地問：“如若閣下也置身於那般境地，除了拔劍殺人，還能想出什麼別的法子麼？”</p>
漢子被懟得啞口無言，面色憋得通紅，半晌才定定道：“他墮身入魔，邪魔就是應當斬殺啊！”</p>
他身側的另一名青年道：“姑娘受傷至此，應該見識過那人恣意殺伐的模樣，看見那副樣子，難道還不明白裴渡爲什麼該死？”</p>
“我的傷？被魔獸打的。”</p>
她低頭看一眼滿身的血漬，語氣淡淡：“它一直追着我殺，我不想幹站着等死，就拔刀把它殺掉了。”</p>
客棧裏蔓延開靜默的尷尬。</p>
其實一切的起始，都源於一個被強加的污點。</p>
裴家大肆宣揚他串通邪魔、妄圖殺害裴鈺的行徑，讓修真界所有人都順理成章地認爲這是個不忠不孝、心性險惡之輩，如此一來，等裴渡入魔，誅殺便也成了理所當然。</p>
他越是掙扎求生，殺的人越多，污點也就越來越大。</p>
此刻的謝鏡辭立於夜色之中，只覺心口悶悶生疼。</p>
所有人都執着於誅殺邪魔的殊榮，沒有誰願意細細想一想，或許真相併非他們以爲的那樣。</p>
謝鏡辭向前邁開幾步，在四溢的黑氣裏握住他手腕。</p>
裴渡下意識想躲，被她不由分說按住。</p>
屬於謝鏡辭的靈力乾淨清冽，被極其舒緩地送入他體內。鬱結的魔息受了衝撞，終於不再堵作一團，往四下消散的瞬間，血液也跟着活絡。</p>
少年受驚般睜大雙眼，長睫輕顫。</p>
這是他頭一次被人灌入靈力。</p>
裴渡清楚自己如今的模樣，骯髒不堪，手腕上血痂遍佈，謝小姐不皺眉露出嫌惡的神色，就已經讓他心生慶幸――他從未想過，她會握住他的手。</p>
溫暖的氣息宛如澄澈春水，將淤積的泥沙沖刷殆盡。謝鏡辭力道不大，卻足以讓他感到慌亂無措：“謝小姐，不必浪費靈力。”</p>
他很快就要死了。</p>
與天道交易之後，他的修爲退了四成有餘。若在以往，裴渡定能接下那些鋪天蓋地而來的攻擊，今日卻只能咬牙硬扛，勉強吊住一條命。</p>
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苟延殘喘，或許是因爲……在難以忍受的劇痛裏，忽然想起了一個人。</p>
他在爲她尋找藥材。</p>
要想讓謝小姐醒來，只剩下兩味靈藥，而在他的儲物袋裏，正躺着其中之一。</p>
他必須把它送入謝府。</p>
“對不起。”</p>
耳邊傳來謝小姐的聲音，很低，帶了隱約的遲疑：“我一直不知道……你和天道做了交易。”</p>
交易內容其實很簡單。</p>
裴渡墮魔不在天道計劃的範圍內，自他屠遍修真界各大家族，引出了因果大亂。天道不能親自除掉他，唯有通過平等交易的辦法削減裴渡實力。</p>
他是個孤僻又不討人喜歡的怪咖，提起心願，除了遠在雲京的那一個，居然想不出其它。</p>
裴渡垂眸低頭，不讓她看清自己蒼白孱弱的模樣：“謝小姐爲何要來這裏？”</p>
魔氣曾告訴過他，在另一個位面裏，他與謝小姐互相表露了心意。</p>
那她應該知道，他暗暗傾慕了她許多年。</p>
這個念頭如同巨石壓在心口上，讓他不由想到自己落魄的名聲與殘破身體。裴渡早就習慣了當個魔頭，唯獨不願的，是被她見到這副模樣。</p>
他真是沒用，另一個世界裏的裴渡，一定比他風光許多。</p>
謝鏡辭並未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輕聲開口：“我知道的。”</p>
她頓了頓，迎着少年烏黑的眸子，在腦海中迅速組織語句：“當年在鬼冢裏，你是受了白婉與裴鈺的陷害……我都知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