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川很氣。

    他聽說過謝鏡辭的名字。

    出生於皇城下的世家大族,年紀輕輕便刀術過人,是與裴渡齊名的少年天才——只可惜在一次祕境探險中遭遇不測,跟大蘿蔔似的躺在牀上,昏迷不醒整整一年。

    她不應該如此湊巧地醒過來。

    就算當真醒來,也絕對不可能特意來到鬼域,只爲一個裴渡。

    謝家小姐眼高於頂,對所有青年才俊都瞧不上眼。更有傳聞講,自從在學宮大比中險些輸給裴渡,她便一直對後者心存敵意,不狠狠壓他一頭誓不罷休。

    謝鏡辭怎麼可能願意幫他?

    羅錚落敗,謝鏡辭用看好戲的表情催着還錢。裴明川身爲裴家三少爺,雖然從小到大不受寵,但也攢了個頗爲豐厚的小金庫。

    正所謂頭可斷血可流,面子不能丟,他強忍下屈辱與不甘,儘量保持雲淡風輕的模樣,看向武館館主:“一共多少靈石?”

    無論對方說出怎樣的數字,他都不會表露絲毫震驚與恐懼。

    這是裴家的尊嚴,世族的底蘊。

    周慎正努力壓平嘴脣,露出一個弧度向下的狂笑,聽見“靈石”二字,微微愣住:“啥?靈石?什麼靈石?我們鬼域不用這種怪東西。”

    怪、怪東西?

    極端不詳的預感涌上心頭,裴明川震驚地半張開嘴。

    周慎目光逐漸深邃:“你不會……沒有魔晶吧?”

    魔、魔晶?

    裴明川恐懼地瞪大眼睛。

    裴明川終於意識到什麼,滿目不敢置信地扭頭,直勾勾望向裴渡身旁的謝鏡辭。

    這女人坑他!!!

    裴家的尊嚴終於還是草草落下了帷幕。

    靈石與魔晶不通用,裴明川要想還清鉅額債款,只能通過典當行兌換魔晶。

    但最爲關鍵的問題是,身爲男子,他不會像謝鏡辭那樣隨身攜帶珠寶首飾;

    作爲裴府不受寵的廢柴少爺,他來鬼冢只是爲了湊熱鬧,只想蝸居在後方靜待結束,然後去附近的城鎮揮霍靈石。

    因此裴明川儲物袋裏沒帶太多值錢法寶,爲數不多的天靈地寶又太過珍貴——

    珍貴到典當行老闆壓根認不出來。

    比方說他忍痛割愛,苦口婆心介紹了整整一盞茶時間的高階續命丹,講到嘴皮子都快裂開,那老闆也是幽幽望着他,有如惡魔低語:“真的?我不信。”

    你不信,他還捨不得賣呢!

    裴明川氣得幾欲嘔血,又見對方摸一摸髮量稀少的頭頂,繼續道:“要不我給你一把刀,你捅捅自己再喫上一顆,讓我看看效果,如何啊?”

    裴明川:“呵呵。”

    裴明川:“大哥,你是不是忘記了?這續命丹我只有一顆。”

    他如今最想做的,是拿一把刀捅捅眼前這個禿頂壯漢。

    生活的毒打來得猝不及防。

    靈臺在鬼域算是一種奢侈品,當裴明川二人終於東拼西湊還清債款,已經被掏空了身體與靈魂。

    “唉,年輕人血氣方剛是常事,既然有心悔改,我就不追究你們今日的所作所爲。”

    周慎捧着奶奶留下的傳家寶,長嘆一口氣:“鬼域裏像我這麼好說話的人很少了,這事兒放在其他任何一個武館裏,都會把你們揍個半死——往後再想打鬥,莫去別處,一定記得來我的天演道,雖然靈臺被毀很傷心,但誰讓我心地善良,不捨得責罰小輩,唉。”

    裴明川被社會的車輪碾來碾去,心如死灰。

    他在武館受盡折磨,另一邊的謝鏡辭,正心滿意足喝下冬日裏的第一碗熱湯。

    她纔不想把時間浪費在裴明川身上,早早與裴渡離開了天演道。

    莫霄陽作爲土生土長的蕪城人,聲稱要盡一回地主之誼,帶着二人去食鋪嚐嚐鮮。

    “這是老闆前往埋骨地,用魔獸製成的特色湯。”

    莫霄陽美滋滋嚥下嘴裏的骨湯,搖頭晃腦:“那兩人此刻應該在典當行裏吧?被我師父那樣訛,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哦。”

    裴渡低聲接話:“……莫道友,此處用‘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似乎比較恰當。”

    莫霄陽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把師父說成了狗。

    他真是個人神共憤的孽徒。

    謝鏡辭好奇道:“埋骨地?那是什麼地方?”

    “好問題!”

    這人是個不折不扣的話嘮,說話堪比狂野般豌豆射手,聞言立馬坐直身子:“蕪城雖小,但鬼域特別大。除了中央各大城鎮,環繞在整個外圍的,是名爲‘埋骨地’的不毛之處。”

    謝鏡辭點點頭,聽他繼續說。

    “聽名字也能猜出來,那鬼地方不太妙。直到目前爲止,沒有一個人能走到埋骨地的盡頭。”

    莫霄陽少有地正色道:“鬼域的城鎮四處都有稀薄魔氣,對於魔修與鬼修大有裨益。可一旦進入埋骨地,魔氣就會成倍上漲,對於修爲低弱的修士而言,無異於瞬間致死的劇毒——再加上成羣結隊的魔獸啦邪祟啦,除了金丹以上,沒人敢闖。”

    他說着又喝了口湯,俊秀五官被騰起的白煙籠罩,看不清神色:

    “蕪城地處邊界,你們一直往北,能見到一堵環形高牆。那是爲了抵禦魔氣而設下的結界,要是那玩意兒破了,不出一柱香的功夫,蕪城必定屍橫遍野。”

    裴渡聽見謝鏡辭應了聲:“這樣啊。”

    他不動聲色,往上微微擡起眼,餘光落在她臉上。

    冬日森寒,蕪城盡是白濛濛的霜雪與寒氣,謝鏡辭穿得很薄,全靠靈力禦寒,在瑩白如玉的面龐上,唯有鼻尖泛着淺淺的紅。

    裴渡想起在天演道武館裏,她輕輕抓住他手臂時的模樣。

    他從沒料到謝鏡辭會說出那種話。

    謝小姐向來自尊心極強,要讓她承認傾慕某人而不得,簡直和登天一樣難。

    然而她就是用這種方式一步步靠近,在他跌入泥潭之際,維護他所剩無幾、被無數人嘲弄踐踏的自尊。

    忽然謝鏡辭掀起眼皮,目光恰好與他在半空相撞。

    她有些困惑地挑起眉。

    裴渡脊背一僵,匆忙移開視線。

    “對了。”

    謝鏡辭只當是個巧合,並未多加在意,很快轉了視線去看莫霄陽:“你知道付潮生嗎?”

    付潮生好歹是她的救命恩人,當時她向周館主打聽消息,卻被莫霄陽陡然打斷,這會兒突然想起,心裏難免很是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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