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他確實那樣出口罵過我,但他的心情我是很理解的。我當時的所做所爲雖然是出自誠心誠意,但因爲受了平岡伸的欺騙,在別人眼裏,好象我也是個騙子。當時他的發怒,反而是理所當然的。而且他若是認爲我是殺人犯的話,再次說出‘人類的渣滓’這樣的話,也是不足爲怪的。關於那件事情,現在我仍然覺得對不起他,當然,那時我不是有意犯罪的。我現在一點也沒有恨他的意思。”

    “伊藤京二也知道這一祕密吧?”

    “是的。他當時借了一筆性質惡劣的借款,眼前若是拿不出三十萬元錢,他就要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金錢難倒英雄漢,這是人之常情,我也有過這種體驗。他厚着臉皮一定要向我借三十萬元錢,最初我是斷然拒絕了的。但他暗示我若是不借給他三十萬元錢,他就要把我的祕密給捅出去。我終於向他屈服了。我自以爲在部隊裏和西伯利亞受到了鍛鍊,但在我的心靈裏依然殘存着遠遠超出我想象以外的弱點。”

    “事態發展到這個祕密一暴露就可能成爲刑事問題的時候,你是怎麼想的呢?”

    “那時我的確感到迷惘。我的錯誤歸錯誤,若是這個祕密一旦暴露出去,至少在劇團內部,大家對我的看法會驟然一變的。當時,即使我不得不承擔責任而退出劇團,但我想還不至於成爲刑事問題。但是,當時伊藤君若是不馬上把錢還上,他也許同樣會落個不退出劇團不行的結果。”

    “那麼,你的心情是想‘殺身成仁’嗎?”

    “我可沒有那麼高尚的氣質。只是我從西伯利亞回來以後,對於新劇失去了過去那樣的熱情,是什麼原因我自己也不清楚,但至少有一個原因是我已經喪失了做一個演員的技藝。我在當幹事的期間,就想轉業到其他方面去工作,而伊藤君則是當時劇團矚望的大有前途的青年,所以我想,創傷由我一個人來承擔好了。”

    “可是,萬一成了刑事問題,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想,我要是承擔責任退出劇團的話,是不會鬧成刑事問題的。但是,在萬一的情況下,我把他給我的借據拿出來爲自己辯護,也是可能的。”

    “你和你的妻子分居的原因,也是爲了這個戶籍問題嗎?”

    “是的,因爲我擔心這個問題,所以一直沒答應她入籍。但是後來她有了身孕,我們也就不能不認真考慮一下這個問題了。我於是下決心對她講了這個問題。她一聽,臉色變得刷白,說了聲‘我受騙了’,就歇斯底里發作起來。怎麼勸解她,拿好話哄她,她也不聽。她只說了聲‘我回孃家去商量商量’就走了。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這件事情當然給了你很大刺激啦。”

    “是的。島崎藤村在他的《破戒》【注1】中說過,‘對任何人也不要說出這個祕密’。當時我深有感慨地重複着這句話。”

    “那麼,東條康子知道你這個祕密嗎?”

    “我什麼也沒對她說,然而她卻知道了。在我堅守最後一道防線的時候,她把這件事挑明瞭。”

    “當時你是怎麼想的呢?”

    “我想以後我和康子的關係,只能保持一種精神戀愛的狀態了。可是,事實恰恰相反,康子說她是爲了從我心靈中徹底除掉這種變態心理而提出這個問題的,她當時是這樣說的:‘那不是你的責任,雖說是新平民,也同樣是人,同樣是日本人。只要有真正的愛情,這種事情,是不成爲任何問題的。’一個知道我的出身但能原諒我,不,不是原諒而是打破了那一切而深深愛我的女性就在我的眼前,這時我簡直什麼都忘掉了,連對方是有夫之婦也全然忘掉了。我的心和身體都火一般地燃燒起來了,我實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

    旁聽席上發出一陣嘆息聲。的確,這種行爲在法律上只能用“男女關係”一詞來表達,但是在被告人適才這一段告白中間,卻有一個活生生的“人生”。當然,這種特殊狀態的血淚斑斑的人生,若用法律這把刀子把它橫斷切開的所,類似目前這樣的誤解,是隨時可見的。對於檢察宮來說,雖屬不得不這樣做,但作爲一個辯護律師,也這樣死追不放,在我看來,可說是絕無僅有了。

    “一月十六日,發生第一次事件那天夜裏,東條責罵康子的話中,也提到了這個問題嗎?當然你沒有直接聽到,康子是怎樣對你說的呢?”

    “提到了這個問題,康子說她丈夫罵我是狗,是四條腿的,還說我是披着人皮的牲口。並說和這樣的男人發生關係的女人,血液都被污染了,簡直不是人。從我在部隊時的經驗和順子那種狂亂的表現可以想象,康子一時衝動做出一般人無法理解的事情,是可能的。”

    “那次殺人,雖然你事先一無所知,但在心理上也覺得有責任嗎?”

    “是的。當時我覺得康子的罪也就是我的罪。爲了不失去她,我是準備豁出一切的。假如在用汽車運送屍體的途中被發現的話,說不定我會把殺人的責任一人承擔下來。”

    “現在我要提出一個微妙的問題,我本來是不想問的,但時至今日是不得不問了。所謂新平民,過去是從事殺牛宰馬以謀生的。在佛教至上主義時代,這也是被一般人嫌棄的一種原因……即使你自己沒有這種經驗,但據心理學家說,這種祖先的經驗,採取一種潛在意識的形式,沉睡在後輩人的腦子裏。當它受到某種衝擊的時候,就會突然發作,而使人做出在正常狀態下無法想象的異常行動。就說你吧,當自己想要處理東條的屍體的時候,是不是也象你祖先處理牛馬的屍體那樣,處於無感覺狀態之中呢?”

    “也許是這樣,那時候我好象是被一種無形的巨大力量拉着轉似的。先殺死康子然後再自己死去的事情,我是絕對做不出來的;但是,假如那裏有氰酸鉀,兩個人一同死去的話,我想我會二話沒有立即吞下去的。”

    “那麼,康子的罪行被發覺的話,當時你會出來自首嗎?”

    “會的。當然,那樣做也不會使康子完全無罪,但是,假如我堅持說是我自己動手殺的,同時叫康子也這麼說,那麼,我想不論是警察局,檢察廳還是法院,都絕對不會斷定康子爲主犯。在最壞的情況下,也不會判處她死刑吧。這時候,我會把康子還活在世上看做是一線光明,而坦然地——不,含笑地走上絞刑架的。”

    我不由地閉上了眼睛,淚水奪眶而出。

    的確,他所想象的事態,不是不可能發生的。那種事態如果發生的時候,我當然也會出席旁聽那次審判的。

    當然,若是那個裁判,他就不會訴諸如此深刻的靈魂的吶喊了。恐怕只是淡漠地承認自己的罪行,不斷維護女方的立場,最後以接受死刑的宣判而告終。

    而我在那個時候,也只能作爲司空見慣的三角關係引起的悲劇。以老—套的筆法向報社發篇稿件以交待差事,隨之而來的是按照慣例被扔進字紙簍裏去。

    是一種無形的力量改變了事情的進程!

    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吧!在我的眼裏一直覺得非常可憎的被告村田和彥,這時候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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