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百穀律師對村田和彥進行詢問的時刻,終於來到了。

    至少在第一審當中,除了這一階段,再沒有被告述說自己心情的機會了。雖然在終審前,審判長將再給被告一次發言的機會,但在通常情況下,那只是給很短的時間,走走形式而已。

    檢察官的訊問必然是針對被告的弱點進行的,這時,他的心靈當然要受到傷害。在某種情況下,檢察官強行通過自己的論點,把問題引向預定方向的事,也不是沒有的。

    與此相反,因爲辯護人是站在被告人的立場上,在某種意義上說,辯護人是讓被告不慌不忙地暢所欲言。在這種情況下,被告談出未曾對檢察官說過的祕密,是屢見不鮮的。

    村田和彥在回答檢察官的訊問時,曾幾次說過“現在不能說”,採取了沉默不語的態度。我當時聽了還以爲他說的是“在這個法庭上不能說”呢,現在看來,他的真意大概是在說“要是辯護人問,我就回答。”

    想到這裏,我就可以對這次訊問寄於很大期望了。對百穀律師來說,這當然是一個關鍵時刻,就是對整個裁判來說,也可能是最大的高潮。

    開始百穀泉一郎並未表現緊張,說話的語調也很平淡。

    百穀對第四次登上證人臺的被告人村田和彥,投以安撫的目光,首先開口問道。

    “對東條憲司屍體遺棄以外的訴因,你還堅持主張無罪嗎?”

    “是的,對自己犯下的罪行,多麼重的懲罰,我都甘心接受,但是叫我對自己沒有犯過的罪行承擔責任,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忍受的。”

    “你在警察局接受調查期間,受過無理的壓迫嗎?”

    “你若指的是拷問,那是沒有過的。”

    “我相信你的話。但是,我認爲你過去的經歷和行動,是有可以讓警察局或檢察廳產生懷疑的地方,這一點你自己承認嗎?”

    “承認,我對不道德的行爲,進行深刻的反剩”“所謂不道德的行爲,太籠統了,具體一點說,是什麼行爲呢?”

    “我在拘留所裏,熟讀了一本有關修養的書,在那本書中有這樣的話,說人的幸與不幸,是他本人和他的祖先在過去幾十年間行動的總和造成的。這句話過去雖然也聽過多次,但自己身受一種徹骨的實感,這還是第一次。”

    “你的意思是說,剛纔你說的‘不道德’,自己當然也有責任,但你的祖先要負一半的責任嗎?”

    “是的。”

    “你最喜歡讀的是什麼書?”

    “島崎藤村的《破戒》。”

    “你爲什麼對這本書產生共鳴呢?”

    村田和彥躊躇了一下,很明顯,他的雙眉在微微顫抖。但是,轉瞬之間,他好象打開了看不見的心靈的閘堰,奔流般的言語,傾泄而出,這些話是我所想象不到的。

    “那是因爲我和小說的主人公醜松是同一種人種。我是新平民出身,爲了我自己毫無責任的這種血統,我嘗夠了說不出來的苦楚。”

    就在這一瞬間,從旁聽席傳來了“啊”的一聲叫喊。正在摘下眼鏡的天野檢察官,這時也向前探身瞠目而視。法官們也都爲之色變。

    的確,這是到目前爲止誰也不知道的村田和彥的祕密。我自己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也感到象是受了當頭一棒似的衝擊。

    百穀泉一郎的話也開始尖利起來。

    “你所說的,就是所謂的部落民吧?”

    “是的,就是那個幾百年以來從事卑賤的職業、受到非人待遇的人種,我就是其中的一員。在明治年間第一次制定戶籍法以前,部落民是不能上戶籍簿的,要受與牛馬同等的非人待遇。在明治戶籍法裏,雖然允許了登入戶籍簿,但加上了一個‘新’字,有意地把它與一般平民區別開來。”

    “有這樣一句活:‘上天造人,不分貴賤。’對這種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待遇,我也感到很大的義憤。你的一生,也是在這種自己沒有任何責任的血統的重壓之下,在有形無形的苦痛之中生活過來的吧?”

    “是的。比方說,就有這樣的事情:過去有帝國陸軍,軍隊在各地進行演習,

    在老百姓家宿營的時候,象我們這樣的家庭,想獻出一杯茶水都辦不到。當然,這並不是出自我們的反抗意識,也不是窮到連一杯茶水也供應不起的地步。而是不知在什麼時候,形成了這種習慣。這大概是因爲最初有那種刻薄的人公開說出了‘可不能在部落民那裏喝茶’這樣的話。而我們在這方面,比一般想象的要敏感得多。我們覺得類似這樣的錯誤可不能再重複出現了。雖然這種自卑感既沒有存在的理由,也沒有存在的道理,但遺憾的是,實際情況就是如此。”

    “你出身不好也是造成你在部隊裏成績不好的原因之一嗎?”

    “我認爲是這樣。當然,等級觀念,雖然程度有所不同,在什麼樣的社會都會有的,但在舊軍隊裏表現得最爲突出。一個星星,一個等級的差別,都是非常嚴格的。當我的上司僅以我的出身爲理由,因爲很小的事情就對我進行無理迫害的時候,使得我連長官的命令就是陛下的命令這一金科玉律都忘在腦後了。當然隨之也就產生了反抗意識。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再多剋制一下自己就好了,但當時我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只蹲了三次班房,這對於我已經是幸運了。”

    “那麼說,你在西伯利亞反而振作起來,與其說是因爲對共戶主義思想產生了共鳴,還不如說是因爲解除了不合理的壓迫而感到心情舒暢吧?”

    “我想多半是有這種成分的,至少在蘇聯人眼裏,是把我當做普通的日本人看待的。軍官們且不去說它,在我們士兵中間,過去那種等級特權意識,雖然不能說全部,也可說幾乎都消失了。日本人畏懼權威的性格,反而在這時候表現出來了。因爲對我來說在哪裏都一樣,現在可以自然地行動了,所以反而出過去表現得還要好些吧。”

    “關於你的血統的祕密,有不少人知道吧?”

    “比如說,部隊的戰友是知道的。在一般的接觸中,即使可以隱瞞過去,但部隊裏有從戶籍簿上抄下來的材料,在長年的部隊生活中是無法隱瞞下去的。”

    “那麼,出席本法庭的證人今野荒樹也知道這一祕密吧?”

    “是的。在某種意義上說,今野他們可說是對我採取同情態度的。他即便說不上是我的密友,也可說是爲數不多的我的理解者之一。”

    “那位證人在大理石事件以後罵你是‘人類的渣滓’的時候,是否同時也包含着對你的血統的蔑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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