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單身母親心裏什麼都沒想。

    請你發誓,一直到死都不笑……

    如此殘酷的話語,是不會從一個心裏想着什麼的人嘴裏說出來的。

    當時的她,一定是神情恍惚,一定是在一瞬間丟了魂。也許是因爲活得太累,也許是因爲在想什麼事情,一時忘記了照看兒子。

    單身母親心裏雖然什麼都沒想,但是她卻不由自主地搜尋過自己的潛意識。當她看到朽木那雙懷疑的眼睛的時候,再次搜尋了潛意識的每一個角落。

    於是,她找到了。

    她確實有過這樣的想法:這孩子要是沒降生到這個世界就好了……

    這究竟是不是那個單身母親的真實感情,誰也不知道。也許只不過是從朽木心中產生,然後又強加給單身母親的幻影……她滿足了朽木的“期待”,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此後朽木並沒有辭去刑警這份工作的理由,現在總算明白了。

    那以後,他非常熱衷於把犯罪嫌疑人的麪皮剝下來。一個又一個的犯罪嫌疑人的麪皮被他剝下,露出真相。

    不只是我朽木,湯本這小子跟我一樣,而且比我更善於剝下別人的麪皮……

    “你有什麼權利對我這樣?你憑什麼叫我殺人犯?如果我是殺人犯,你把證據拿出來呀!你連證據都沒有,有什麼資格擺臭架子,有什麼資格隨便亂說?你他媽的就是個渾蛋!”審問錄音裏,湯本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

    朽木打開了雨刮器的開關。

    他對島津的人生沒有興趣。但是,爲了把湯本直也的麪皮剝下來,對島津辭職這件事還不能放任不管。

    6

    “謝謝……我老公承蒙您的關照……”島津的老婆剛起牀,滿臉驚訝地看着朽木。

    島津租的是一套獨門獨院的房子。本來島津住的也是縣警察本部的機關宿舍,趁着老婆擔任了內衣售地區負責人的機會,從機關宿舍裏搬了出來。

    “還在睡覺嗎?”

    “沒有。他不在家,昨天晚上去他哥哥那裏喝酒,住在那邊了……離這兒不遠。”

    朽木向島津的老婆打聽了一下地址,剛要轉身離去,島津的老婆說話了:

    “請問,我老公他怎麼了?”

    “寫了辭職報告。”

    “啊?”島津老婆說話的聲音好像很喫驚,但從表情上看,她顯然已經知道了。島津肯定會事先把辭職的想法告訴老婆的。

    朽木仰起頭來看着天空。

    跟島津老婆的對話,讓朽木想起了丟了的那件東西,即沒有完全存人大腦回路的、某人對朽木說過的一句話。

    早就知道——

    昨天,從地方法院大樓裏走出來的時候,那個滿臉雀斑的女記者這樣問過朽木:

    “班長,您是不是早就知道湯本會翻供啊?”

    這對朽木是一個重要的啓示,他當即斷定此事確切無疑。這時,上衣內兜裏的手機震動起來。

    來電話的是警務課的一谷調査官。

    “我這裏有一份值得您參考的情報,我覺得還是儘快告訴您爲好。”

    “什麼情報?”朽木說話的口氣很粗魯。

    一谷生氣了:“不想知道嗎?”

    “姑且聽聽看。”

    一谷停頓了一下,咋了咋舌頭:“湯本直也的辯護律師齊藤,我調查過了。雖說在新宿有一家法律事務所,但由於負債累累,幾乎經營不下去了。齊藤也欠着湯本的哥哥不少錢,這回擔當湯本的辯護人,欠款就可以一筆勾銷,所以他接了這個案子。”

    齊藤身上那件皺皺巴巴的舊夾克浮現在朽木眼前。

    “總之是個連到這邊來的火車票都買不起的窮律師。如果官司打贏了,他還能得到額外的報酬,因此他很可能在暗中拼命幫助湯本。”

    朽木說了聲謝謝就把電話掛了。他認爲一谷不可能真心幫刑偵部和一班的忙,一谷只不過是爲他自己和警務部着想。如果縣警察本部被媒體批評,倒黴的首先就是一谷他們這些伺候本部部長和警務部部長的小嘍囉們。

    朽木轉身離開了島津家。島津的老婆自始至終都沒有表現出爲老公辭職感到遺憾,因爲她有能力養活老公和孩子。朽木的目的沒有達到,感到很失望。本來他是想讓島津的老婆幫助說服島津繼續留在縣警察本部的。

    但是,朽木胸中塞滿了另一種更大的失望的烏雲,使他憤怒至極,相比之下,剛纔的失望都算不了什麼了。

    5分鐘後,朽木來到了島津的哥哥家。按響門鈴過了一會兒,一個看上去像是島津的哥哥的男人趿拉着涼鞋走了出來。朽木做過自我介紹之後,那人誠惶誠恐地向朽木鞠躬。

    “這回我弟弟給您添大麻煩了,實在對不起。”從表情上看,島津的哥哥什麼都知道了。

    “我聽說他在您這裏。”

    “啊,在二樓……怎麼說呢,好像得了神經官能症,不知道能不能見您……”

    島津都快40歲的人了,他哥哥還像護着小孩子似的。朽木覺得滑稽,更感到悲哀。

    “10分鐘就能談完。”朽木嘆了口氣,擦着對方的身體走進玄關,脫了鞋就上二樓。

    島津大概聽見了朽木在玄關跟他哥哥的對話,已經把被子疊好,恭恭敬敬地跪在榻榻米上等着朽木呢。

    “早上好!”朽木先向島津打招呼。

    “……早……早上好……”

    朽木在島津面前盤腿坐下。兩人之間的距離很近,伸手就能摸到對方。

    島津雖然垂着頭,但他那腫脹的臉依然很明顯。

    “你要辭職?”

    “爲什麼要辭職?說!”

    “……對不起,我實在幹不下去了……”

    重案一班的審訊官的負荷太重了,這個不說也能想得到,但就這一個理由?

    兩人沉默的數秒之中,朽木的思考到達了某一個點。

    昨天回到辦公室之前給島津打電話,島津馬上就接了。不是在醫大附屬醫院看牙的島津沒有按照醫院的規矩關掉手機電源,而是他根本就沒有去醫院,正在某個地方等着朽木的電話呢。他已經預料到朽木去法庭旁聽結束以後,馬上就會給他打電話了。

    “喂!你小子是不是早就知道湯本在法庭上會翻供?”

    島津的眼睛瞪得比平時大了兩倍。

    緊接着,沒腫的那半邊臉捱了朽木一記重拳。

    島津像個大蝦似的退到房間一角,額頭在榻榻米上蹭着:“對……對不起!”他的後背劇烈地起伏着,雙手抱頭失聲痛哭,眼淚弄溼了榻榻米。

    朽木靜靜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把胸中的怒火壓下去,是需要時間的。

    島津終於開始說話了:“對不起……我……我被湯本那小子給耍了……”島津說完擡起頭來,臉上一點兒血色都沒有。

    “那天……也就是第35天,湯本總算招認了,我長吁了一口氣,心想太好了,終於拿下了,這樣我就有臉見一班的同事們了。可是……”

    島津的聲音沙啞,嘴脣戰抖着:“……兩天以後的審訊中,關上錄音機休息的時候,森隆弘上廁所去了,湯本奸笑着對我說,這下你完蛋了。”

    朽木用沉默催促島津說下去。

    “我不懂他這話的意思。第三天也是,第四天也是,只要審訊室裏剩下我和湯本,他肯定跟我說那句話。我問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就是不告訴我。我逼問他,他不但不回答,還一個勁地奸笑。我……我心裏漸漸覺得不安起來。”

    島津完全中了湯本的圈套,心中的不安一天天膨脹起來,逼問也變成了央求。“你想聽嗎?”湯本故意讓島津着急。最後,島津居然向湯本鞠躬哀求起來。被捕之後的第42天,湯本滿意地點點頭,答應了島津的請求,自信滿滿地說道:“告訴你吧,我有完整無缺的不在犯罪現場證明!”

    “我一聽,猶如五雷轟頂……”

    審問報告已經交到了檢察院,根來檢察官也寫好了同樣內容的起訴書。更主要的是島津已經身心疲憊,一點兒精神都沒有了。一班審訊官的重任,軟體動物一般想抓也抓不住的眼前的湯本,再加上上邊也有人懷疑島津作爲一個審訊官的能力,島津在層層重壓之中,經過千辛萬苦,好不容易讓湯本坦白交代了,結果到了最後關頭,供詞被推翻,突然冒出來一個不在犯罪現場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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