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娜琳。

    朽木的腦海裏閃出一個保存在大腦回路里的名字。

    不在犯罪現場證明……機關算盡……

    朽木總覺得這裏邊有不能吻合的地方。招供可是一種“烈性藥”,自由自在地使用這種“烈性藥”提煉出對付公判的策略的湯本,爲什麼要在這時候,說出一般人看來屬於沒有對準焦距的曖昧的不在犯罪現場證明呢?

    陷阱?

    湯本要求直到傳喚嬌娜琳那天不要公佈她的住址,看來他想到了警察將查明她的住址,進入她的房間進行搜查。他的這種要求,實際上是在提醒法官,警察將不惜一切手段找到他的不在犯罪現場證明,並且將其消滅。毫無疑問,這肯定影響法官的心證。

    頭腦裏某個地方危險信號在閃動。朽木沒有命令部下進入105室嬌娜琳的房間。負責監視105室的森隆弘說,105室的信箱裏好像有門鑰匙,信箱是密碼鎖,可以想辦法把門鑰匙弄出來,那樣的話用不着驚動房東就可以進入房間。朽木拒絕了森隆弘的請求。冒冒失失地闖入房間,可能正中湯本的圈套。

    但是,如果僅僅是爲了引誘警方冒冒失失地闖入房間,湯本的所謂不在犯罪現場證明,只能是一個非實體的,攪亂審判的道具,一旦警方進入房間,他的不在犯罪現場證明就會土崩瓦解。不僅如此,法官早晚要進入房間進行檢證的,如果法官發現所謂的不在犯罪現場證明毫無根據,欺騙法庭的罪過將使湯本陷入絕境。

    這是非常危險的賭博。

    是明知危險也要孤注一擲呢?還是已經在嬌娜琳的房間裏做了手腳呢??

    朽木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後背重重地靠在了椅子上。

    他看不見湯本的臉——皮膚下面的臉,剝去假面之後的臉,真正的臉……

    朽木又拿起一盤標記着“本人簡歷”的磁帶塞進錄音機裏。突然,朽木的眼睛不停地眨了起來。他忽然有一種感覺,一種丟了東西的感覺。

    今天白天,記憶中閃現過一個沒有完全存入大腦回路的詞語,不,不是詞語,而是某人對朽木說過的一句話。

    錄音機裏播放着島津和湯本在審訊室裏的對話。

    “你在北見村小學唸到五年級,對吧?”

    “對,沒念完就退學了。”

    朽木的思考中斷了。錄音機繼續播放島津和湯本的對話。

    “是那個因爲修水庫被淹沒了的北見村嗎?”

    “不是。我出生的地方還要靠北一點兒,在七沼附近。”

    “七沼?”

    “您不知道嗎?因爲那裏有大小7片沼澤地連在一起,所以叫七沼。我家在七沼西邊兩公里處。”

    這是因網絡詐騙審問湯本時的錄音。島津和湯本都很平靜。朽木閉上眼睛,嘴角露出一絲笑容。

    薄薄的嘴脣慢慢嚅動着,似乎是在頭腦裏描繪着什麼。朽木一邊這樣描繪着,一邊集中精力聽審問錄音。

    朽木突然覺得眼瞼發熱。

    他從休息室的牀上坐起來,用襯衣的袖子擦了擦從眼睛裏流出來的淚水,剛擦乾就又流了出來。他每天起牀的時候都是這樣,父母去世都沒有流過眼淚的他,每天起牀時眼淚都要流個不停。

    電話鈴響了。

    朽木走出休息室,推開刑偵部辦公室的門,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5點45分了。

    朽木辦公桌上的電話在響。

    “一班朽木。”

    “是我。”田畑課長說話的聲音非常緊張,“島津交了辭職報告。”

    朽木不由得抓緊了聽筒。

    “剛纔我起來去郵箱裏拿報紙,看見了他的辭職報告,大概是半夜裏悄悄放進去的。”

    “怎麼寫的?”

    “就寫了一句由於個人情況而辭職的套話,別的什麼都沒寫。”

    “知道了,我現在就去島津家去看看。”

    “對不起,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之後給我打個電話。”田畑是在爲把島津推薦給一班向朽木道歉。

    不過,湯本翻供的事,朽木跟島津是一根繩上拴着的兩隻螞蚱,誰也脫不了干係。

    “還有,今天的報紙你看了嗎?”

    “還沒有。”

    “各報都做了報道,而且都是通欄大標題。湯本翻供,可把記者們樂壞了。”

    朽木拿起幾盒湯本的審問錄音磁帶,順着樓梯下到一樓,在傳達室前邊的走廊裏隨便拿了一份報紙,醒目的大標題立刻映人眼簾。

    “被告人湯本當庭翻供”“湯本有不在犯罪現場證明”“警方審問方式遭痛批”……

    朽木走出縣警察本部大門向停車場走去。就在這時,三班班長村瀨向這邊走來。村瀨那平平的圓臉油光油光的。

    “早上好!”村瀨向朽木打招呼。

    “這麼早就來啦?”

    “剛纔抓住了一個縱火犯。”

    “是嗎……”

    “你們那邊好像遇到了大麻煩?”村瀨臉上浮現出“你活該”的表情,跟朽木擦肩而過。

    朽木坐進車裏發動了車子,把一盒錄音磁帶塞進車上的收放機裏。在車子啓動的同時,湯本說話的聲音在車裏響起來。

    “喂!別胡說!我沒讓她喝藥,我跟她是通姦!是那女人求着我跟她乾的!結果被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刑警搞成了強姦!”湯本在振振有詞地解釋他7年前強姦婦女的案子,態度傲慢而粗暴。

    朽木的車子進人了商店街。這時是早晨6點多,街上還很清靜。

    島津臨陣脫逃。

    如果出現了湯本的審訊官爲了逃避被傳喚而辭職的情況,警方就輸定了。湯本將被釋放,從此獲得自由。朽木眼前浮現出湯本嘴角掛着的那一絲下流的冷笑。

    我要讓他永遠都笑不出來!

    小雨打在擋風玻璃上,也打在朽木心上。

    求求你了,請你永遠不要笑……

    那天也下雨,從陰沉沉的天空降下細小的雨滴。23年前……

    大白天的路上出現了強盜,通過無線電話,朽木知道自己的車就在犯罪現場附近。他立刻命令開車的年輕刑警鳴着警笛飛馳過去。快點!再快點!朽木命令道。

    引擎轟鳴着進入市區時,朽木緊盯着前方,觀察是否會有人從路邊跑出來。

    雨刮器擦掉擋風玻璃上的雨水的瞬間,朽木看見一家麪包房前邊的便道上站着一個年輕的女人。那女人頭髮很長,正低頭看着便道與行車道之間的映山紅的矮樹叢。

    突然,從矮樹叢裏跑出來一個穿着藍褲子的小男孩。

    以下情況是朽木後來才瞭解到的。

    那個小男孩剛剛兩歲零七個月,耳朵聽不見聲音。那女人是小男孩的母親,是個單身母親。小男孩不知道他的父親是誰。

    急剎車,猛打方向盤,但車速太快,一切措施都來不及了。由於孩子太小,撞上的時候朽木什麼都沒看見,只聽見“咚”的一聲響。緊接着車子向上顛了一下,車輪從一個柔軟中帶着堅硬的東西上軋過去了。

    車子因猛打方向盤失去了平衡,越過中線跟迎面開來的一輛大卡車相撞,年輕的司機和車子的右半邊被撞飛了。

    朽木搖搖晃晃地從被撞爛的車子裏爬出來。雨越下越大。馬路上躺着的兩具屍體,幾乎辨別不出人模樣來了。朽木緊咬着槽牙,其中一顆豎着裂成了兩半。

    朽木仰望蒼天。

    有生以來第一次呼喚神靈。

    沒有發生任何奇蹟,只有不斷降下的雨水,沖洗着朽木的臉。

    年輕女人被雨淋溼的長髮亂蓬蓬的,臉是一張母親的臉。她緊緊抱住了小男孩那被衝撞和碾乳得隨時都可能斷裂的屍體。

    年輕的母親大叫着。

    達也——達也……

    “島津先生,你也是個不明事理的人嘛!我不是跟你說了嗎?不是我乾的!我什麼壞事都沒幹!”車上的收放機裏還在播放湯本的審問錄音。

    葬禮之後,朽木跪在了年輕的單身母親面前。

    單身母親懇求道:

    請你永遠不要笑……

    當時要是點點頭就好了,只默默地點點頭就好了。

    可是,朽木卻下意識地擡起頭來,盯住了單身母親的眼睛。

    朽木心存疑問。

    當時,這個單身母親站在麪包房前邊的便道上看什麼來着?

    真的是在看映山紅嗎?

    難道不是在看她的兒子嗎?她的兒子就要跑上機動車道了,爲什麼不上前拉住他?爲什麼只是屏住呼吸看着他?

    只因爲他是個失聰的孩子嗎?只因爲他是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嗎?

    5天后,單身母親在洗澡間裏割斷了自己的腕動脈。

    “行了吧你!你跟我說那個保安家裏的事情幹什麼?他有4個孩子也好,有5個孩子也罷,跟我有什麼關係?”收放機繼續播放着審問湯本時的錄音。

    朽木現在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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