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爾在妻子身旁坐下,她一邊啜飲着曼哈頓雞尾酒(經典雞尾酒,特點就是櫻桃做配料),一邊裝作側耳傾聽的模樣,用兩根手指撈出杯中的櫻桃,溫柔地靠在丈夫身上,輕輕地櫻桃送入他口中。皮埃爾臉色通紅,他尷尬地瞥了其他人一眼,但他們似乎太專注於談論,沒有注意到夫妻間的親密舉動。衆人正在談論政治話題:一系列席捲歐洲的事件已經打破了象牙塔的寧靜,形式一定十分嚴峻。英國人試圖安慰他們,他說起希特勒在紐倫堡議會結束時的演講,在那次演講中,希特勒宣佈放棄對所有西方國家邊境的要求,只爲換取蘇臺德地區。但蘇聯小個子卻預言,在吞併蘇臺德地區後,德國**的下一步就會是捷克斯洛伐克,然後是波蘭。裏皮詢問皮埃爾有何看法,但他也不好多說什麼,因爲自己討厭在專業領域之外發表意見。此時此刻,他的心正在遊蕩。盯着普羅科施,他心生疑惑,這個男人之所以參加會議不會是爲了揭發誰殺了小紅帽、誰給了睡美人魔藥吧?由於他們顯然是在等待答覆,而且他也贊成牛津教授的觀點,所以引用了一句話:

    “狼只會捕獵羊,而不招惹獅子。”他看着裏皮,補充道:“費奈隆(法國古典主義作家,代表作《寓言集》)”

    “出自他的《忒勒瑪科斯(希臘神話人物,奧德修斯之子)歷險記》,”教授迴應,“但請原諒我無法苟同,‘動物註定終身處於競爭狀態下’,每一個物種生來就是爲了吞噬另一個物種。”

    “說的好,”皮埃爾接着問,“馬基雅維利?”

    “是伏爾泰。”意大利人高調地宣示自己的勝利。

    普羅科施在一旁驚愕地看着二人,而英國人——他連一句莎士比亞的名言都記不得——一時語塞,困惑地漲紅了臉。

    “預測希特勒的下一步行動,”裏皮斷然說道,“就如同從一出悲劇的序幕推測劇情會如何發展一樣,‘似是而非’,亞里士多德如是說。”

    “此話怎講?”

    “很容易理解,以首字母爲H的歷史History爲例,其本身就像一個故事。相應的,一本小說也可以像歷史一樣被人品讀,這是我剛纔向卡尼爾所說的話。例如,一本言情小說的讀者是由故事機制的作用去引導,以此增加他的代入感,併爲讀者構建起一個具有內在連貫性的小宇宙。出於同樣的原因,一句名言會引導讀者去相信它:‘存在即爲合理’。(就是黑格爾的那句話)”

    “好吧,”牛津教授在座位上扭動着身軀,“我對於這個問題沒有一成不變的看法。‘人生如癡人說夢,充滿着喧譁和騷動。’(其實原句後面還有一句Signifyingnothing)——莎士比亞。”他謙虛地說。

    “但我親愛的哈維,這就是個故事,哪怕它由白癡所講。”裏皮隨即反駁,聽到莎士比亞的名字,教授做了個輕蔑的手勢,他對英國詩人蔑視亞里士多德的準測頗有微詞。“儘管如此,爲了儘量避免造成疑惑,我建議你們將自然虛構和人爲虛構區分開來。雖然有時它們是純潔無害的,但在這種情況下就是令人擔憂的悲劇誘因。同時需銘記在心,兩者從一開始就遵守相同的法則。因此我在今晚的談論中所做出的任何陳述都只會與作家寫下的同一內容有所不同。因爲其中一個是事實上發生的,而另一個則是作者試圖讓人相信它發生過,但是結果完全一致。”

    “這種說法站不住腳。”哈維反脣相譏。皮埃爾懷疑他是個柏拉圖主義者(宣稱理念形式是絕對的和永恆的實在,而世界中實在的現象卻是不完美的和暫時的反映)。“你混淆了實在和表象,混淆了真與假、虛與實。每個有理性的人都能做出區分,我也沒必要通過掐自己來確認自己不是小說中的人物!”

    “我的朋友,你不喜歡成爲別人夢境中的一部分,”裏皮小心翼翼地說。皮埃爾將兩人的對話翻譯給普羅科施,但他顯然沒聽明白。

    “啊!是的!”俄國人接過話茬,“這讓我想起了《愛麗絲鏡中奇遇記》。”他怯生生地補充道,“我認爲裏皮教授是對的,聽了童話故事的孩子就會把巨人和拇指湯姆(都是童話中的人物)的形象投射到現實世界中,這是一種模擬、模仿行爲。再度引用亞里士多德的話:‘模仿是人的天性’。”因此他們同樣會感受到恐懼和憐憫,彷彿那些虛構角色真實存在。”

    “並且這不是因爲我,而是你的一位同袍,”裏皮看着哈維,說他一生中最痛苦的事就是得知了一位撒旦式英雄去世的噩耗。

    “奧斯卡·王爾德(王爾德也寫過童話,著名的《自私的巨人》就出自他之手),該死的愛爾蘭人(傳統藝能)。”英國人厲聲咆哮,咬牙切齒道。皮埃爾眼見事態正朝着不妙的方向發展,決定介入談話。

    “我們能說回您對阿道夫·希特勒的看法嗎?”

    裏皮顯然十分欣喜,露出了猙獰的笑容。

    “我有一個關於自然虛構人物的完美例子。我們不僅能夠理解,甚至能根據可讀文本來預測這個傢伙身上發生的歷史事件。只有政客和瞎子纔會認爲歷史毫無意義——孩子,我可不是在說你。”

    “我很樂於知道,”哈維不屑地插嘴,“你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非常簡單,”裏皮用和藹可親的語氣堅定地說,“通過把一個虛構的存在歸因於——額,非常真實的——人。設想一位偵探小說作家創造了一個他稱之爲X或Y的角色——或者就叫希特勒。在書的前幾頁中,這個角色透露了他的動機,宣告了他計劃實施的犯罪以及具體操作。然而沒有讀者會相信,原因也很簡單,他們無法採信那些直白地呈現給自己的證據,因爲真正的罪犯幹不了這種事。讀者只會認爲罪犯是在掩飾真實意圖,轉而用更陰險的手段犯下罪行。這類方法是如此的巧妙以至於讀者直到最後才恍然大悟。同樣的,沒有人相信希特勒會把他的計劃詳細地寫在一本書上公之於衆,以防止別人猜到他的真實意圖。但對我而言,多虧了我的理論,我越是讀《我的奮鬥》,就越相信他是在採取精妙的權宜之計,即把自己的計劃完完全全地,明目張膽地暴露在世人面前。”

    “現在,一旦我們認爲小伍長——這是拿破崙的綽號,雖然他從來不是什麼伍長——是一個虛構的形象,而歷史本身也像小說一般展開,那麼我就能夠闡述——”

    哈維一聲嘆息。

    “改天再說吧,你已經闡述了一整晚了。”

    “我就能夠闡述,”意大利人不依不饒,“他成長曆程的敘事模式。歷史是一部永恆的悲喜劇,劇中只有角色和麪具會發生改變,而演員和事件保持不變......”

    “你有注意到鄰桌的那個胖子嗎?”索蘭奇把手搭在她丈夫的胳膊上,在他耳邊低語:“他一直盯着我。”

    皮埃爾謹慎地看了一眼,看見一個五十多歲的肥胖男人。夜色已深,他看不清那人的相貌。但在他前傾點燃雪茄的那幾秒空當,餐桌上的燭光照亮了他。那人濃眉大眼,有着一個獅子鼻、下巴瘦長而突出,圓溜溜的雙眼正從鋼框眼鏡後直勾勾地盯着索蘭格。皮埃爾覺得彷彿有一隻蜘蛛正躺在黑暗的角落裏等待着,不禁脊背發涼。

    “他看着像那輛奔馳的司機,”他小聲說,“我覺得他認出你了。”

    “你真這麼覺得?”索朗熱低聲問。

    其實皮埃爾記得,在超車的那一刻,司機連頭都沒轉。

    這名男子一定也發現了有人在觀察着他,因爲他突然換了個姿勢,和坐在他旁邊的金髮女子說了幾句話。那名女子正舉着一杯香檳,看上去心不在焉。他們對面坐着一個身材瘦高的年輕人,明顯身體虛弱,但卻有一張異常性感的嘴。

    “我敢肯定,”皮埃爾喃喃地說。爲了讓妻子安心,他補充道:

    “我希望那個肥佬會過來道歉。”

    但他想多了,我們稍後就會知道。

    裏皮鬆了松外套,在椅子上來回搖晃,繼續闡述他的長篇大論,雙手緊扣在襯衫的假襟前。皮埃爾估計他又要不遺餘力地用學術術語和拐彎抹角的推理來論證那句古老的格言:歷史在不斷地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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