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站在他面前,背對着窗戶的是一個女人,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的輪廓。她穿着一套破舊過時的深色西裝,頭髮塞在氈帽裏,帽沿向下,拎着一個配有肩帶的大包。

    卡尼爾和裏皮無法提供更詳細的描述。他們唯一確信的是,那個女人並非芙蕾雅·霍尼格,博士之妻要比她高得多,那濃密的金髮和寬大的長袍根本搭不上這頂帽子。令他們不解的是,兩個人之間沒有任何發生親密舉動,這就排除了幽會的可能性。那個女人一動不動,也沒有做任何手勢,但她一定是在張口說話,因爲博士臉上始終帶着冰冷和算計的神情,似乎正在傾聽。突然間,她變得更加激動起來,打開包,拿出幾張文件並與他保持了一定距離,霍尼格戴上眼鏡檢查起來。

    “這個霍尼格是一個非常奇怪的人。”當他們朝公園出口走去的時,裏皮說:“總讓人覺得他捲入了某些可疑的計劃或其他事。”“不管怎樣,”他滿意地笑着補充道,“似乎有什麼事發生了。我們可能偶然發現了一個神祕而複雜的陰謀。首先,爲什麼霍尼格住在離酒店這麼遠的平房裏,和其他人隔絕開?那個趁他妻子不在來見他的神祕女人究竟是誰?而且,我曾看見他妻子和一個瘦弱的傢伙坐在一起,我發誓他在盯着她看。他們在幹什麼?這演的到底是哪一齣?是喜劇還是悲劇?我希望這不是一場悲劇,如同亞里士多德所說的‘一種在舞臺上演的,導致痛苦、毀滅和兇殺的行爲’。卡尼爾,你怎麼看?”

    皮埃爾剛調整好情緒,突然意識到自己應該表現出些許興趣,並順着裏皮的話提出一個設想,儘管他其實一無所知。

    “我想,”他仔細斟酌着詞句,“霍尼格醫生選擇這間平房只是爲了能夠看到湖面。這個神祕的女人很有可能是來採訪或提交文章的記者。至於他妻子與助手之間的糾纏不清的曖昧,太老套了,不值得認真對待。”

    “有趣的推斷,雖然很粗糙,”裏皮引用福爾摩斯的話,諷刺地看着他。“但是我親愛的華生,恐怕你的大部分結論都是錯誤的。”

    “有些人,”皮埃爾回答道,“缺乏天賦,卻有激發它的非凡能力。”

    “很好,”裏皮讚許地說。“非常好!《巴斯克維爾的獵犬》,我想是第一章吧?”

    “沒錯。”

    談笑間他們踏上了去往大巴站的路。

    裏皮走回了他的房間,皮埃爾則來到妻子身邊,與她一起在旅館的休息室裏讀晚報。

    “你看新聞了嗎?”她焦急地問道,眉頭緊蹙。

    “看來要打仗了。我開始覺得我們留在瑞士可能會更好。”

    “那我該怎麼辦?他緊張地露出一個微笑。

    “我不知道。你想要幹什麼都行。比如,你可以寫寫偵探小說。”

    “我以爲你不喜歡偵探小說?”

    “確實不喜歡,但寫書似乎是有利可圖的,”她用會意的眼神看着他。

    “看看亞瑟·卡特·吉爾伯特:他在洛桑有一座漂亮的別墅,一條船,還有一個比他年輕得多的迷人妻子。”

    這回輪到他皺眉頭了。

    “你認識他嗎?”

    “當然。我沒告訴你嗎?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他。我父親被派往倫敦時,他是我父母的好朋友。他曾讓我坐在他的膝蓋上,稱我爲他的小仙女,而我常叫他亞瑟叔叔。

    皮埃爾驚呆了。這並不是她第一次意外透露自己過往生活的一部分,但他仍然覺得難以習慣。

    “當時他還沒有發表任何作品。他在外交部工作,所以他和爸爸......”

    話音未落,她睜大眼睛盯着他。

    “你爲什麼用那種眼神看着我?我說什麼了?”

    “沒什麼。我不知道你還認識他,僅此而已。”

    他曾答應自己永遠不去追問她,但終究還是忍不住提了個尖銳的問題:

    “既然你知道我們要來參加研討會,爲什麼不告訴我?”

    “你也沒告訴我他會在這裏。我今天下午才從芙蕾雅·霍尼格那裏得知。不管怎樣,他不會來了。那個老傢伙害怕在公共場所露面。

    他換了個話題,用了一種輕快的語氣。

    “聽我說,親愛的。也許這沒什麼,但你一定和那個女人分享了一些祕密,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她把一切都告訴了她丈夫。”他強顏歡笑道。“這並不奇怪,但他似乎對你很感興趣。問了我一些問題,還——”

    “你在說什麼呀?”她生氣地回答。“我和霍尼格夫人聊的都是女人間的話題。你今晚表現得很奇怪。”她猶豫了一下,然後大笑起來。“你爲什麼覺得我有祕密瞞着你?”

    “沒有,”他搖了搖頭。“我只是在胡思亂想。”

    “如果我們所說的是信任(confidence有信任和知心話的意思),”她接着說,“她就是那個信任我的人。無論如何,我可以告訴你兩件事:那個女人不愛她的丈夫,也不贊同他的觀點。”

    “哪個女人不愛她的丈夫?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的裏皮低聲說。他輕輕握住索朗熱的一隻手,將它放在脣邊。“我說的當然不是你,親愛的夫人……抱歉打擾,但介於我們都有點厭倦了酒店的烹調,我想帶你們去老城區的一家餐廳,品嚐正宗的瑞士奶酪,並配上當地的美味葡萄酒。”

    隨着意大利人的到來,氣氛稍微緩和了一些。皮埃爾已經佔了上風,他轉向妻子,後者狐疑地看着他。

    “這不合適吧,親愛的。明早你還得提交論文。”

    她最終屈服了,夜晚一切順利。餐桌上的燭光凸顯了索朗熱光滑的皮膚,和她脖頸上捲曲的栗色頭髮如絲般的光澤。綠色露肩裙完美地展現了她優美的喉嚨和肩部線條。她從未如現在這般美麗過。裏皮不厭其煩地向她獻着殷勤,並用一連串妙趣橫生的話把氣氛推向頂點。儘管妻子聽了他的笑話後開懷大笑,但他注意到她在緊張地抽着煙,一根又一根。當那純真的灰綠色眼眸與他目光交匯時,他相信自己覺察到了一絲隱祕的憂慮。

    9月24日,星期六

    皮埃爾在講臺上與一位共產主義者和一位打着國際主義旗號的頑固沙文主義分子進行了激烈的辯論。他駁斥了“盎格魯-撒克遜帝國主義”和美國人發明了偵探小說的說法。在他看來,這是又一個厚顏無恥的反動謊言。據他所知,這一類型的作品與《人權宣言》和斷頭臺(是的,斷頭臺源於法國)一樣,是由法國人創造的,靈感來源於拿破崙的屬下富歇(約瑟夫·富歇,法國警察組織的建立者)所領導的祕密警察的活動;以及巴爾扎克的小說《一樁神祕案件》(UneTénébreuseAffaire,同樣發表於1841年,收錄於《人間喜劇》中)和加博里奧(EmileGaboriau,法國著名小說家,一生創作21部偵探小說)的連載小說。

    皮埃爾禮貌地指出,雖然這種說法並非完全錯誤——他回答時特意用了英語——和不可取;因爲顯然,歷史的車輪必然地順着前人踩出的足跡滾過。說白了,沒有人知曉富歇的密探、莫格街的大猩猩與巴斯克維爾家族的獵犬傳說之間是否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但他本人並非辯證唯物主義的專家,無法從辯證的角度去看待。尤其1841年《一樁神祕案件》和《莫格街謀殺案》同年出版,而所謂的偵探小說先驅加博里奧(加博里奧還有一個頭銜是“法國偵探小說之父”)的第一部小說《勒魯熱案件》直到1863年纔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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