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空氣溫和而又溫暖,以至於風的氣息就像是在撫摸着他的脖子。有些女孩因爲晨寒而戴上了輕便的披肩和圍巾,現在也摘了下來,用起伏的動作伸展着脖子。皮埃爾向裏皮提議一道加入女士們的行列,但那個意大利人半閉着眼,漫不經心地搖了搖頭,像蜥蜴一樣在陽光下伸展着身體。皮埃爾起身輕快地爬上樓梯。

    芙蕾雅和索朗熱正站在吧檯前。施塔勒也摻了一腳,三個人交頭接耳,好像是在分享某些祕密。他注意到妻子看上去非常高興。斯特拉勒正與芙蕾雅說着悄悄話,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

    索朗熱感受到別人的目光,擡起頭瞧見了丈夫,馬上再度低頭,發出了銀鈴般的笑聲。

    皮埃爾默默地溜走了。他繞着船艙走了一圈,走近一個背靠扶手的人身邊。儘管報紙在風中不停地飄動,那人仍試圖看報紙。皮埃爾認出他就是第一次在酒吧看到的那個不起眼的人,沒怎麼放在心上,後來又在露臺和樓層之間漫遊了好幾次。那人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皮埃爾覺得他的目光似乎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

    他朝船尾走去。當他繞着船尾走的時候,發現霍尼格正蜷縮在靠着艙壁的躺椅裏避風,用一條厚厚的圍巾圍着他的脖子和下巴。他要麼是在睡覺,要麼就是裝睡,完全無視湖面變幻莫測的景色。

    他來到了一個大槳輪的滾筒下,裏面正不停地吐出水花。他木然地望着碼頭邊的旅館,在碼頭邊的海濱上,閒人雅士們悠閒地坐在藤椅上喫着點心;在金碧輝煌的湖邊別墅裏,人們頭戴粉紅色的桂冠;鐘聲呼喚虔誠的信徒從一個堤岸前往另一個堤岸參加禮拜。妻子不在身邊總覺得怪怪的。

    輪船駛入博羅梅歐羣島所在的壯麗海峽,駛過母親島(IsolaMadre,馬焦雷湖上的一個島嶼)華美的綠色穹頂,身後留下一座座粉紅色的宮殿。幾乎是在同一時刻,一個英俊的意大利年輕人在幾個健壯的德國年輕女孩面前大聲喊出了了母親島的名字,後者笑成一片。對於皮埃爾來說,他彷彿突然遇到了一艘停泊在蔚藍海水中的遊船,宛如耀眼的海市蜃樓。

    這艘奇異之船的船尾是由交錯的平臺組成的金字塔,上面裝飾着巨大的裝有橘子和檸檬樹的甕,周圍是月桂樹籬和盒子,籬笆上有方尖碑和巴洛克雕像。下面是草坪和花壇,種着茶花和杜鵑花,模擬出橋樓和甲板,白孔雀漫步其間。花園一直延伸到博羅梅歐“宮殿”,它成爲了這艘神奇船隻的前甲板。換作是其他任何情況下,皮埃爾都會欣喜若狂,計劃在這裏和索朗熱呆上至少一天,而且——誰知道呢?也許會在這裏度過餘生。但此刻他感到無比孤獨,他覺得她已經永遠離開了。

    在隨後的幾個小時裏,他覺得妻子是在刻意避免與他單獨行動。他們在皮斯卡托里島的一家旅館前的樹下享用了午餐。令他懊惱的是,他看到她坐在梅斯特身旁,與一羣學生熱情地聚在一起。反過來,他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羣滿嘴胡言亂語的學者之中,他們醉得拿不住自己手中的白葡萄酒。目不轉睛地盯着光膀子的女招待,並說着挑逗性的話。他幾乎什麼也沒喫,倒了幾杯酒,一直盯着她。她故作驚訝地睜大了雙眼,做了幾個鬼臉。周圍的年輕人與她進行着無傷大雅的調情,她在那夥人當中完全表現出了賓至如歸的樣子。

    他離開旅館,在島上無精打采的巡遊了一番,回來時發現大多數桌子已經人去桌空了。船鈴響起,他跟着那些被落下的人向碼頭奔去。當蒸汽隨着槳輪的轟鳴而散去時,他在船艙裏努力尋找着索朗熱。但被路人擠得滿滿當當,完全看不見她。

    在母親島上,他找遍了各處,包括宮殿的每個房間。爲了凝神靜氣,他站在那裏沉思了一會兒繪畫和雕像,然後在大廳門口遇到了芙蕾雅和施塔勒。“如果你在找你的妻子,”年輕人和藹可親地說,“我們看見她去石窟了。”他甚至樂於助人到指了指一條長廊的盡頭。

    當皮埃爾走到樓梯底部時,看到面前有一系列相互連接的拱頂,從地板到天花板上都鑲嵌着海藻、貝殼和海洋生物的圖案。這些奇特的結構讓人想起洛可可式建築。房間被一扇扇橢圓形的小窗戶照亮,這些窗戶幾乎與湖面處於同一平面,而窗戶的寬度足以讓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不斷變幻的反光穿透。他的腳步踩在馬賽克鋪面上竟一點也不響,伴隨着半明半暗的光線和水下清新的感覺,他彷彿漫步在海底。

    他數不清自己走過了多少房間,但沒有見到一個人影,就在他正要往回走的時候,他聽到一聲迴音從拱形天花板的上方傳來。起初只有兩個聲音在低語,他猜說的是德語。當他走近時,最先認出了妻子的聲音,在他看來無比虛僞;然後是另一個,乾巴巴的,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那是霍尼格博士,他在用一股威嚴的語氣說話。他越走越遠,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搞得像個間諜一樣,他後悔地想。

    他在門框邊看到了奇怪的一幕,兩個人說着一種他無法理解的語言,身影被空靈的光線投射在鑲滿貝類的牆上。湖面上的反光使得他們不斷閃爍,但他卻能以一種詭異的精度分辨出他們的運動軌跡。他們在這裏待了多久?他不知道,但肯定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博士似乎在耐心地下達指示,而那位年輕女士則像一個正在彙報情況的人,用一兩個字做着簡短的回答。突然,男人從夾克衫裏拿出一個長方形的東西,它的影子投射在發光的牆面上,看上去顯得比實際的要長,他把它輕輕地遞給了那年輕的女人;女人也伸出手來,但又向後一縮,似乎迫不及待。皮埃爾以爲她打算衝出房間,驚慌失措下跑開了。

    跑到樓梯頂部出口時,他感受到一陣熱浪的侵襲。客人們散去了。他瞥見船上孤零零的一人正神色焦急地四處遊蕩,胳膊下夾着一張摺疊的報紙。宮殿裏的房間都空了,肯定已經四點多了,也許快五點了。導遊們正在組織遊客返程。儘管皮埃爾此時像被毯子矇住似的陷入了半麻木狀態,但他還是能聽到遠處隆隆的雷聲,彷彿是對汽鈴的響聲做出的迴應。

    他又一次回到船上,在橋樓等待着妻子,心中突然感到一陣焦慮,擔心她會錯過。在人羣中,他可以看到霍尼格和芙蕾雅的高大輪廓,緊隨其後的是熱情周到的施塔勒,他殷勤地伸出手臂幫助芙蕾雅登上舷梯。當那些掉隊的人急匆匆地上船,鈴聲叮噹地發出最後的呼籲時,索朗熱突然揮舞着她的手提包出現在橋樓上。她獨自一人,飛快地向他跑去。“我到處找你。”她若無其事地笑着,有些上氣不接下氣,髮根上掛着汗珠。他發現她是如此迷人,如此的可愛,看到她後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現在只想把她摟在懷裏。但還是忍不住冷冷地回答道:

    “這也是我想對你說的話。”

    她後退一步看着他,眼裏閃閃發光。皮埃爾覺得那目光後藏着焦慮,甚至是恐懼。

    “皮埃爾,”她平靜地說,“怎麼了?”

    “怎麼了?我一整天都沒見到你。”

    她驚恐地看着他。

    “你不會以爲我是故意的吧?”

    他早就猜到了她要說的理由:他們不能總是杜門不出;每個人都很好,待她和藹可親;她不是故意對他粗魯無禮……他突然意識到他們之間產生了一道裂痕:謊言與無法言說之事的裂痕。

    船正要駛離港灣避風處時,一陣寒風突然颳起,猛烈地掠過大橋,吹散了她的話。她被迫用雙手捂緊了寬邊帽。“暴風雨來了!”裏皮突然在他們旁邊喊道。他朝着北面努努頭,那裏烏雲密佈,將一個巨大的移動黑影投射到鄉間,給一切事物帶來了夢魘:一些遙遠的不祥之物正緩慢地朝他們而來。他們呆若木雞,霎時間動彈不得。一個女人的圍巾被狂風捲起,吹到他們頭上。在已經泛起泡沫的湖面上,幾乎被水壓扁的帆船正瘋狂地尋找着庇護,風帆在狂風的衝擊下咿呀作響。

    此刻天空已經變得和黃昏時一樣黑了。一道耀眼的閃電將一切沐浴在蒼白的光芒中,緊接着是震耳欲聾的雷聲。眼前每一絲細節都像是在快閃照片中捕捉到的。背景中,山巔和它的杉樹林披風在湍流中此起彼伏;船的上層和橋樓都沒有任何乘客;前景中,索朗熱像一個溺水的人,在無聲的呼救中尋找着皮埃爾。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忍拒絕把她摟在懷裏了。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