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三滴雨水落下,然後突然全部涌到甲板上,彷彿閃電刺破了雲層,打開了一個水閘。索朗熱沒有動,她似乎被嚇呆了,但皮埃爾注意到她的身體在顫抖。她一瘸一拐地靠在他身上,皮埃爾摟着她的腰,將她拖到最近的門口。

    休息室、酒吧和樓梯上擠滿了一大羣被暴風雨嚇壞了的人,他們輕薄的衣服上佈滿了水漬的痕跡。天氣又熱又溼,衣服散發出一股黴味。傾盆大雨拍擊着窗玻璃,敲打着金屬板屋頂。在喧囂和混亂中,幾個英國老太太坐在窗邊,望着暴雨下的風景,拿出保溫瓶和紙杯,平靜地喝着下午茶。

    索朗熱身上的衣物緊貼着她的身體,雨水順着她赤裸的雙腿滴下。皮埃爾挪開了放在妻子腰間的手臂,脫下背心披在她肩上。她摘下了帽子,美麗的栗色頭髮已凌亂不堪,滴落的水珠閃閃發光。皮埃爾緊挨着她,她的氣息和身上的香氣使得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令人心醉。他從未感受到如此刻骨銘心的悲傷。

    漸漸地,隨着水上巴士的前進,隨着引擎和槳輪的轟鳴,穿過海上的巨浪,閃電變得不那麼頻繁,雷聲也減弱了。當暴雨被一場持續的細雨所取代時,他們可以看到遠方,洛迦諾的燈火在漆黑的夜空中閃爍着。

    9月26日,星期一

    雨持續下了一整晚,直到凌晨,一股來自意大利的暖風吹過雲層,天空又恢復了以往的寧靜。當皮埃爾醒來時,陽光透過百葉窗在牆上投下金色的條紋。一夜宿醉之後,他捂住眼甩了甩頭,但偏頭痛一直揮之不去。昨晚他睡得死死的,還做了個很可怕的惡夢,可他現在一點也記不起來了。他望了望身旁仍在熟睡中的妻子,只見索朗熱趴在牀上,頭埋在枕頭裏。

    即便發生了一堆破事,他們還是在前天晚上早早地上牀睡覺。兩人都故意避免與對方交談,抵達酒店後沒喫晚飯就回了房間。皮埃爾着涼後發了燒。索朗熱幫他衝了一個熱水澡,又叫來一瓶烈酒,幾乎灼穿了他的舌頭。之後他就一直陷入萎靡不振的狀態,與周圍的世界斷絕了聯繫。

    手錶的指針已經快走到九點了。他匆匆穿好衣服,離開房間時還在擺弄着領帶。他沒有等電梯,而是徑直跑下兩層樓梯,飛快地衝出大廳。站在旅店門前,站在風和日麗的早晨,他感到無比舒暢。他沒有洗臉刮鬍,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朝巴士的方向跑去,司機已經發動了引擎。

    “彆着急,”皮埃爾坐在裏皮旁邊的長凳上,教授平靜地說,“顯然,霍尼格博士的講座取消了。”

    “如果這是個玩笑的話,那也太沒品了。”皮埃爾面色陰沉地看着他。

    “我可沒在開玩笑,”裏皮得意地反駁道。“我們是在早餐時得知消息的,顯然是有人從真理山酒店打來了電話。不管怎樣,正如你親眼所見,”他指着一排排空蕩蕩的座位,“絕大多數同仁都決定回到自己的房間裏睡個懶覺。”

    “霍尼格怎麼了?他病了嗎?”

    裏皮一聲冷笑。

    “你最好問問,他是真生病還是得了法國人所說的外交病。這纔是問題所在。”

    “我沒聽明白。”

    “想想看:一位極富盛名的博士宣佈了轟動性的消息,這將推翻我的論點,把我釘在恥辱柱上。當然了,他純粹是虛張聲勢,到了攤牌的時刻就失去了勇氣。“他輕蔑地笑了笑。“典型的德國人。看看他們的元首:狂妄自大,目中無人。單就語言方面,他就是個吹牛大王。但他吹下的牛皮卻被稱爲......”

    裏皮顯然很是享受。他高興地搓了搓手,繼續說道:

    “還有一個好消息。法國廣播電臺宣佈,英國首相已飛往貝希特斯加登,墨索里尼發起了和談。至於剩下的就是一個程序問題。坦率地講,這正是我所期望的。悲劇演員,喜劇演員,所有的一切都變爲了一場鬧劇,而按照劇本,結局通常是皆大歡喜。

    他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背。

    “這也正是我的預測。”

    皮埃爾毫不客氣地張嘴指出,他不記得有聽到過這樣的預言;事實上,他敢發毒誓,真實情況與裏皮所說的恰恰相反。但當他得知霍尼格博士不會登上講臺(這是他唯一關心的事)時,他頓覺如釋重負,因爲這樣一來他就不用給興奮的意大利人潑涼水了。

    他已下定決心,一旦回到真理山酒店,他就會向研討會組織者鄭重道別,然後打電話讓妻子開車接走他。畢竟,研討會已經沒有什麼能讓他留戀的了。他已表現得很好,不必再出席。他們會回到大酒店,收拾行李,然後像罪犯一樣逃往意大利。他們會在威尼斯呆上幾天,然後經由裏維埃拉返回法國。只要兩人能單獨沐浴在陽光下遠航,他所遭受的痛苦就會從他的記憶中消失,就如同噩夢在白晝的明光下消散一般。此次離去意味着他終於與那些縈繞在他心頭的鬼魅魍魎劃清界限,並將其拋諸腦後。

    皮埃爾還沒來得及計劃逃離這片是非之地,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再次令他亂了陣腳,也讓他無暇顧及週日晚至週一所發生的一連串事件。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轉瞬即逝的夢魘,就像一塊混亂的拼圖,其散亂的部分之後將由亞瑟·卡特·吉爾伯特爵士拼接完成。

    夜晚,當一陣細雨落在馬焦雷湖上,在真理山鬱鬱蔥蔥的山坡形成了一層薄霧時,有人在霍尼格博士的小屋裏驗證了那重可能性,實施了一起不可能犯罪。

    “霍尼格博士死了。”梅斯特說。

    普羅科施用他那濃重的俄羅斯口音滑稽地補充了一句,語調嚴肅而悲傷:

    “被人謀殺了。”

    “被人捅死了,”梅斯特強調,“就在昨晚,在他的小屋裏。”

    皮埃爾依次看着他們,臉上露出了懷疑和玩味的表情。

    “多大點事,那老頭子。”他冷淡地說,“你在喫什麼?”他開始轉移話題,徒勞地向坐在吧檯後面的侍者招手,後者沒有注意到他。

    “誰幹的?”

    “冷靜點,”梅斯特說,“我們得先離開這兒。這裏人山人海的,你甚至聽不見自己說的話。”他在吧檯上放了些零錢,將蘇格蘭威士忌一飲而盡。“我們到露臺上去吧。”

    他們離開時遇到了裏皮。教授剛纔下巴士時看到了各輛警車,並用意大利語與其中一名司機交談過。

    “好吧!事態不妙。”他引用了一句恰當的表述,跟着衆人來到一張空桌子旁。

    皮埃爾在陰涼處挑了一個座位。強烈的陽光使他心煩意亂。他覺得渾身難受,嘴裏有股刺鼻的味道。

    “我想喝杯咖啡,”他漫不經心地說。

    普羅科施親自去拿點心,裏皮則點了一杯濃咖啡。梅斯特又喝下一口威士忌,因爲身子太過靠後而從椅背上摔了下來。遠處傳來警笛聲。

    隨後的一陣沉默被裏皮打破:

    “好了,朋友,告訴我們最新情況。怎麼會這樣?”

    “我寧願一開始就說出口,”梅斯特從口袋裏掏出菸袋,和往常一樣給自己捲了一支菸。“但我不想讓你認爲我瞭解整件事。我只能告訴你我親眼目睹的。”

    “太好了!”裏皮熱情地喊叫起來,想讓他們放鬆心情。“這永遠是講故事的最佳方式:從自己的角度出發,但不遺漏任何細節。”

    “是這樣的,昨晚我待在酒吧裏,喝了最後一杯威士忌後纔回屋睡覺。當時一定是十一點出頭吧,雖然我沒有檢查手錶。在場的大概有十幾個人:幾個法國人,兩三個瑞士人和一個喝的爛醉的西班牙人,一羣人都在喝酒聊天。收音機裏傳來了好消息,於是有人建議開瓶香檳慶祝。西班牙人堅持要爲佛朗哥乾杯,但我們把他打發走了。我差點忘了,可愛的霍尼格夫人就坐在遠處角落的一張桌子旁,旁邊還有個跟屁蟲一樣的施塔勒,他們正直視着對方,竊竊私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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