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接過姑姑的話說:

    “——事情就是這樣的。茫茫然的,無從着手。實際上,很可能只是把偶然想起來的單詞隨手記下而已,孩子說的‘沒什麼’也許就是事實真相。因爲現實往往就是平淡無味的——不過,怎麼樣?英子。你那雙年輕的眼睛,有沒有什麼發現?”

    我只能搖搖頭。這時爸爸說道:

    “獅子……也有叫這個名字的啤酒館。還有咖啡店。”

    “還是小學生哪,聯繫不起來吧。”

    “那麼……牙膏?”

    芥川龍之介的小說裏有這麼一個場景:主人公沒煙了,於是對車站的小販說:

    ——給我朝日。

    小販反問道:

    ——報紙還是香菸?

    讓人覺着即芥川本人的書中主人公被觸動了神經,惱怒地回答:

    ——啤酒!

    我不由得想起了芥川小說裏面的這麼一節。

    “可是,獅子牙膏什麼也說明不了啊。”

    “那就只剩——獅子宰相了。”

    在東京站遭受槍擊後不治身亡的浜口首相【校注:浜口雄幸(1870-1931):日本第27任首相。高知縣人。1930年11月14日浜口首相在東京站站臺上被一名右翼青年襲擊】的確被人們稱爲獅子。可是,這只不過是單純的聯想而已。

    結果,預言家英子直到目送弓原姑父他們離去,也沒有能夠滿足姑父的期待。

    我一有什麼不明白的事情,總是和別姬商量。

    星期一,在去學校上學的時候,等車子一開動,我就問別姬道:

    “喂,沒聽說過‘獅子團’這個名字嗎?”

    白麻制服的後背回答道:

    “……啊?”

    一心急,問得讓人摸不着頭腦,於是補充說明道:

    “有一戶人家的小少爺,可能和那幫人有些瓜葛。”

    “——這麼說,是大街上的小毛孩團伙囉?”

    “差不多。”

    “那個……別宮孤陋寡聞,沒有聽說過。那種團伙,也就被抓起來的時候纔會出名吧。”

    那倒也是。簡直無所不知的別姬小姐,碰上這種事也沒戲了吧。

    “就像前一段時間被抓起來的‘淺草紅團’【校注:名字取自著名小說家川端康成的名著《淺草紅團》,該書講述了東京淺草地區人們生活百態,描述了處於社會低層各種小人物的命運】嗎?”

    “就是啊。”

    “那個,是有原型的吧。”

    “啊……”別姬說到一半,難得猶豫了一下,“……川端康成【校注: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新感覺派作家,著名小說家,1968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

    我撲哧一聲笑了:

    “刺激太強了嗎?”

    別姬小姐也笑了:

    “您知道啊?”

    “那不是家裏訂着《東京朝日新聞》嗎?”

    川端康成著《淺草紅團》。那是報紙上的連載小說。

    “啊,怪不得——可是,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呀。”

    “是啊,大概是我……剛過十歲的時候吧。”

    戴着制帽的腦袋微微傾斜了一下。

    “那個年齡就讀了那種小說啊?”

    川端的報章小說裏,確實有不宜兒童閱讀的黏黏糊糊的地方。不過,孩童時就閱讀川端的我這麼說不免有些滑稽。

    “是的——不過,說到刺激,那肯定是現在讀起來會更強吧。那個時候讀不太懂的地方太多了。”

    “即使讀不太懂,也還是讀了吧。”

    “是的。就是因爲不懂,才覺得像在窺視一個不可思議的國度一樣有趣。”

    “也許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的吧。”

    福特車緩緩地行駛着。大概誰也不會想到,胸前佩戴着八重櫻的徽章、身穿校服的少女,在車上說着這樣的話吧。

    別姬小姐說:

    “上次抓的那個‘淺草紅團’的手法,和小說裏的一模一樣呢。”

    現實與小說有時候會相互靠近吧。據說川端康成在連載《淺草紅團》的時候,知道現實生活中確實有一個叫“紫團”的團伙後,也大吃了一驚。這真讓人感到愉快。

    “——哪個地方?”

    “啊,是我多嘴了。”

    “不行。那可是你說起的啊。”

    “那好吧……把準備要賣掉的女孩子監禁起來時的手法。”

    “啊……”

    爲了防止女孩子逃跑,把她身上穿的衣服剝光了,再把她關起來。真奇怪,小說中的這一部分,應該是讓人讀來如同利劍扎入胸膛一般震撼的地方,而我卻一點印象也沒有。

    大概是厭惡之情關上了記憶的大門吧。看來在我們心裏,也進行着這樣的交通整治。

    “看了報紙上的報道,剛開始還覺得,是不是模仿川端康成啊?可是,實際上應該說——因爲現實中有那種事,所以被寫進了小說。在這個世界上,確實有一幫幹壞事的傢伙。”

    在接下去的那個星期天,我去了一趟室町的鶴之丸。

    這一帶,平常除了三越百貨店,是與我無緣的地方。再一次從車窗裏望出去,發現銀行特別多。銀行講的是信譽第一。似乎是在宣稱——我們把信譽化作了形式,銀行的建築都很氣派。氣勢凌人的大樓鱗次櫛比。

    拐進一條大馬路,稍稍往裏走一點,就看到了鶴之丸的古老建築。看上去就像一個穿着外褂和服禮裝的老爺爺,被夾在西裝革履、身材魁梧的紳士中間一樣。

    從車上下來,馬路上赤日炎炎。從高樓大廈之間的低谷望去,像用棉花拉出來一樣的雲彩,兩側像被大樓切割過了似的。

    別姬小姐站在隔着那扇閃閃發光的玻璃門能夠看到裏面情形的位置。我走進店堂,由於季節關係,買了一些可以保存時日的和式乾點心。

    偶然的巧遇沒有發生,我在那裏沒有看到阿巧和他媽媽的身影。店員熱情地幫我把點心包好。這一次,暫且能夠確認店鋪的位置就行了。

    我來到外面,撐開陽傘。

    “別姬小姐,請你把車開到上野,停在美術館附近好嗎?”

    “——博物館和美術館之間,有一條很寬的路。”

    “嗯。就停在那兒吧。”

    “您是打算怎麼樣?”

    “我要坐地鐵去上野。”

    最後一次坐地鐵已經是五六年前了。爸爸以“空氣不好”爲由,不希望我去坐地鐵。而我也沒有特地鑽到地下的必要,所以很久沒坐了。聽到阿巧的事情時,我的腦子裏閃過“地鐵”二字,這也是我跟地鐵有什麼因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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