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所帶來的,還有其他很多東西。”別姬小姐說。

    勝久先生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後又睜開眼睛,以一種不同於剛纔的帶有幾分親切的語調說道:

    “這個——我也明白。當人們積極主動地投身戰爭的時候,就會令人難於置信地看不到這一點。不過,請你相信——我是明白的。”

    “即使這樣……您還是認爲沒有其他道路可走嗎?”

    “因爲國家這個巨大的機器需要戰爭。”

    勝久先生的話聽起來像是一種道別。別姬小姐靜靜地望着勝久先生;勝久先生又說道:

    “——只要軍隊的形態整頓好了,事情馬上就會突飛猛進吧。”

    “……形態?”

    勝久先生突然皺起眉頭說:

    “不,我這是胡言亂語。”

    別姬小姐仍然用同樣的語調說:

    “——也許是不該問的事情,不過我常常很疑惑。”

    “哦,疑惑什麼?”

    “從外部看近來發生的事情,我感到軍隊裏既有像您這樣的現實派,也有不是這樣的人。雖然大家都戴着同樣的星徽,但卻互相……”

    別姬小姐的腦海裏,大概閃過我和她關於那次“照片事件”說起的話了吧,這樣繼續道:

    “……像兩個拿着武器的自己的分身,在怒目相向。”

    勝久先生皺着眉頭說:

    “這可是個不吉利的比方啊。”

    自己的分身,這讓人聯想起滅亡。

    “真是對不起——不過,我覺得現實派一方對另一方的動態看得更清楚。可是,爲什麼暗殺活動還如此猖獗呢?你們有沒有想過要遏制這種正在膨脹的東西呢?難道……”

    “——難道什麼?”

    “在等待發生……什麼事情嗎?等對方採取行動的時候,才後發制人,把對方……”

    勝久先生連忙伸出手來,打斷了別姬小姐的話,然後說道:

    “我喝醉了——沒聽見你剛纔說了什麼。請你記住,那種話,是絕不可以——絕不可以說出口來的。”

    不過勝久先生的話裏,讚歎的語氣超過了責備的成分。

    “我說多了——可是,萬一那樣的話,您所說的軍隊的‘形態’不就能整頓好了嗎?到了那一步,巨大的機器不就要不可阻擋地運轉起來了嗎?”

    別姬小姐的聲音飽含着悲痛。勝久先生平靜地回答道:

    “那也不是誰能夠怎麼樣的。如果那是歷史的必然的話——我們只是按照歷史的必然行動而已。我們的手,是起不了多少作用的。不過,你的眼光,果然非同一般。”

    別姬小姐低垂着頭說道:

    “看得清又能怎麼樣呢?我現在唯有祈禱——這世界不再是一個人們想要得到的無論什麼都要以生命,何況是以別人的生命贖來的世界。”

    “現在,你和我是隔河而立。這真是令人遺憾——不過,既然你有那樣的眼光,我倒想討教討教。”

    “什麼……事啊?”

    “超級機器一旦啓動,就非人力所能控制,甚至有可能會面臨無底的深淵。”

    “是啊。”

    “想到這一點,我就無比恐懼。我一個人的死微不足道——可是,當我想到崩潰的不只是個人的時候,我就驚恐萬分。這種時候,我就想起你曾經說起的一句話。我想問的是——你相信那句話嗎?”

    “什麼話?”

    “——善敗者不亡。”

    這是別姬小姐引自《漢書》裏的一句話。房間裏變得一片寂靜,讓人想象不到合適在帝都,想象不到新年宴會的喧囂近在咫尺。

    別姬小姐說道:

    “是的,我相信人的智慧。”

    勝久先生露出一副像是得了護身符一樣的表情,輕輕地點了點頭。

    回家的路上,車子在一個加油站停靠了一下。身穿藍色制服的加油小姐走出來,別姬小姐對她說了要加的汽油加侖數。

    加油小姐似乎對專職司機是個女的吃了一驚,不過由於職業關係,她馬上消除了喫驚的神情,爽快地答道:

    “是,明白。”

    以夜色爲背景,紅色的加油機在燈光的映襯下顯得特別醒目。加油小姐拿起加油泵,接在了車子的油箱上。

    “女人也幹起了各種各樣的工作啊。”我說。

    “是的。”別姬小姐說。

    “別姬小姐能操作那種機器嗎?”

    “加油機嗎?”

    “嗯。”

    “加油泵還是會用的。”

    我感嘆道:

    “別姬小姐真是什麼都會啊。”

    雖然別姬小姐聽到了我的話,但卻一反常態地一句話也沒說。藍色制服鞠躬送我們出了加油站。

    過了一會兒,別姬小姐開口說道:

    “小姐——如果說我看起來什麼都會的活,那也許是由於這樣的原因吧。”

    “什麼?”

    別姬小姐低聲卻語氣堅定地繼續說道:

    “那是因爲我覺得我什麼都不行。”

    “……”

    “也許走在前面的人常常是——帶着慚愧體味着這種心情,然後期盼重新升起的太陽更加美麗——請允許我這麼說吧。什麼事都一一能做好的,是小姐您,是生活在明天的小姐們。”

    我不是維多利亞女王,我無法做到挺起胸膛立刻回答“Iwillbegood”。

    但是,我要把這句話銘刻在心裏。

    雖然一月份有時也飄起細雪,不過到了二月份,就不僅是雪花飄零的問題了,一場大雪下得交通中斷,學校也臨時停了課。

    日比谷公園有名的仙鶴噴泉也凍住了,護城河覆蓋上了厚厚的一層冰,成羣的野鴨凍得在石牆根下擠成一團。

    到了下旬,又連續下了幾天雪。

    看到雪,我不由得想起了偶然相遇的陸軍軍官——若月英明先生。若月先生曾經送給我一樣與他的軍人身份不相稱的東西——一本詩集。山村暮鳥的《聖三棱玻璃》。一本非常漂亮的書。

    這本詩集的卷首有一首叫《囈語》的詩:

    盜竊——金魚

    搶劫——喇叭

    恐嚇——胡琴

    賭博——貓

    就這樣,所犯的罪行和看上去毫無關聯,卻又微妙地讓人覺得可以理解的單詞連在了一起。

    其中一行寫着——

    騷亂——雪

    雪和國家動亂連在了一起。要找個中理由的話,大概是因爲雪讓人聯想起櫻田門外之變【安政七年(1860)三月三日早晨,水戶浪人十八人在雪中的櫻田門外暗殺幕府大老井伊直弼的事件】的緣故吧。那是遙遠的安政年間發生的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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