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向別姬小姐轉達了勝久先生想和她說說話的意向時,別姬小姐果然露出了爲難的表情。

    “說是三十分鐘就行了。”我說道。

    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夏天,勝久先生和別姬小姐進行了射擊比賽。

    那次射擊比賽所花的時間,大概也是半小時左右吧。

    因爲有道子小姐在中間牽線,所以很難一口回絕。

    “——拜託了。我會陪着你的。”我對別姬小姐說道。

    在我的懇求下,別姬小姐也妥協下來說道:

    “既然那樣,我也就心裏踏實了。”

    然而,兩人的對話卻並沒有像我心裏有所期待的那樣開始。帝國陸軍參謀本部的軍人,而且是一個已經訂婚的有身份的人,怎麼可能對別姬小姐說什麼甜言蜜語呢?——雖然這一點我非常明白。

    晚上,我們在指定的時間來到位於白金臺的桐原府。因爲大人的新年會和小孩的新年會是在不同日子舉辦的,所以我以前從來沒有在元旦這天來過桐原府。不出所料,桐原府上一派人滿爲患的景象。

    看到車型和車牌號碼之後,在桐原府幫工的書生領我們進去。氣勢宏偉的桐原府主樓是一個經常當作國賓館使用的地方,現在它的每一扇窗戶都燈火通明,從裏面傳來音樂的迴響,以及好像是軍人在放聲高歌的聲音。

    本來的話,別姬小姐是要離開我到隨從休息室去的,不過,似乎已經瞭然於心的書生把我們倆一起往裏領。

    穿過一片樹影,來到西洋式的輔樓,穿着帶家徽的長袖和服的道子小姐已經在門口等我們了。

    ——晚上好。

    也不知道誰先開始的,我們互致了問候。然後,道子小姐走在前面,把我們領進裏面的房間。

    牆壁上裝飾着漂亮的蔓藤式花紋的緞子,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夜幕下黑乎乎的池面。也許是由於這個房間冬天不太使用的緣故吧,爲了取暖,房間裏放着一個好像是臨時搬來的不相稱的大火盆,裏面生着紅紅的炭火。

    我們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可是別姬小姐卻還是站着。正當道子小姐勸坐、別姬小姐在那兒堅辭的時候,門開了,勝久先生走了進來。今天他穿着一身正裝軍服。

    我們站起來施禮。勝久先生沒有坐下來,就那麼站在道子小姐的身後,正好與站着的別姬小姐面對面。

    我對勝久先生說:

    “您今天很忙吧?”

    “哪裏,我今天的工作就是裝出喝醉的樣子,還要表演拙劣的劍舞,簡直就像一隻動物園裏的猴子。”

    ——勝久先生說他是中途溜出來的。他又接着對我說道:

    “——小姐,您對最近的社會形勢怎麼看?”

    “啊?”

    “您不覺得形勢有所好轉嗎?”

    “啊……”

    如果三寶鳥來到人們聚居的地方鳴叫,那一年就會收成不好——我聽說過這樣的傳說,可是沒想到去年夏天竟然發生了棲息深山的三寶鳥鳴叫着飛過帝都上空的怪事。真讓人難於置信。

    我當時不禁心裏一顫,擔心這是否是要發生什麼災禍的前兆。可是,與上一年農作物歉收相比,農業生產也恢復了,景氣也似乎大有起色。當然,對我來說,這“景氣”只不過是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而已。

    這時,勝久先生轉向別姬小姐說道:

    “這社會爲什麼變得有生氣、有活力了呢?”

    別姬小姐默默地回看着勝久先生,胸前抱着佩有我們家家徽的帽子。

    兩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也都穿着制服。

    勝久先生自問自答道:

    “那是託了你所討厭的擴張主義和戰爭的福。”

    火盆裏的木炭發出劈啪一聲爆裂了。

    “……”

    “戰爭帶來了光明。”勝久先生說。

    每年的十一月十五日,大人都要給三歲、五歲的男孩和三歲、七歲的女孩穿上節日的盛裝,領着他們去參拜神社和祖神,以慶賀他們的健康成長。這個被稱爲“七五三”慶祝儀式的照片,每年都是當作令人欣慰的事物來報道的。據說與往年相比,去年“七五三”時穿軍服的孩子顯著增加了。與帶家徽的外褂配和服裙子的傳統裝束相比,父母們對軍服寄託了更多的夢想。小孩子們有的裝扮成陸軍大將,有的裝扮成海軍司令,佩戴着光彩奪目的勳章,走在神社石子鋪成的路上。

    “——否則是沒法發起戰爭的。因爲有人尋求戰爭,所以戰爭纔會繼續。”

    我接口說道:

    “尋求戰爭的,不是軍人嗎?”

    “籠統地說是這樣的。不過,也有像家父那樣的,被稱爲消極主義,眼下正坐着冷板凳。這樣的人也有。但是——正如您所說的,軍人的工作就是戰爭。說得孩子氣一點,手裏拿着武器,就想用用看。這是人之常情——不過,不僅僅是軍人。明擺着的還有財界,正盤算着前所未有的賺錢機會——回頭看一看上一次金融危機,那個時候,財閥、銀行的行爲都是爲了私利私慾。財政大臣再怎麼切齒扼腕地說:‘那會損害國家利益。’可又有什麼作用呢?還是一心只想着維護自身利益——如今既能順應國策,又能大發橫財,還有比這更好的事嗎?——要是美國出手就麻煩了。不過,只要美國不出手,還是希望戰爭繼續下去。這就是財界的意向吧。從結果上看,只要景氣好轉,人人都高興。”

    “這是……批判嗎?”我說。

    “不,我是說了一個事實。大到國家小至個人,人都因利而動——對現在的青年來說,比如說像暗殺軍務局局長【軍務局爲舊日本陸軍部、海軍部中執掌軍事行政中樞的部門,特別是在九一八事變後,成爲軍部策劃政治陰謀的中心。一九三五年八月十二日,軍中統制派中心人物、陸軍部軍務局局長永田鐵山在光天化日下遭皇道派相澤三郎中佐斬殺】這樣震撼全國的事件,還遠不如自己的工作能否穩定下來來得重大吧。”

    這時,別姬小姐開口說道:

    “……我非常冒昧地問一句,您自己的觀點是怎樣的呢?”

    “我的回答是,我是個軍人。”

    “您認爲戰爭纔是文化、文明之父、之母嗎?”

    有一本這樣闡述陸軍立場的小冊子曾經名噪一時。

    “這是個很難的問題。不過,國家現在蘊含着巨大的苦痛。作爲解決苦痛的手段……”

    勝久先生停頓下來,咬了咬勻稱端正的嘴脣,然後說道:

    “……軍人看得見能夠產生實際效果的東西。雖然那是你所討厭的事情,不過現在已經沒有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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