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反,正因爲讓我窺見了一點,縈繞這個奇妙青年的迷霧卻變得愈發濃厚。而隨着這層迷霧的加深,我感覺自己愈發受到驅的強烈吸引。

    我陷入了一種奇妙、混亂的感覺之中。要是我能斷定這是戀愛情愫,或許還能落得一份坦率、利落的心情。戀愛心理我已經很熟悉,就算多少有點難以駕馭,總還是能巧妙地處理掉的。可是,有哪個二十歲的女人,能像愛普通的戀人一樣去愛這名青年啊。至少我做不到。面對安託萬時感覺到的心情,要在驅的身上尋找,那是不可想象的。即使如此,我仍不可抑制地感覺到,病榻上的驅對我發出了強大的吸引力。縱然我心頭困惑、混亂,也只能逼自己採取一如既往的態度去面對驅。我扮演的是一名有點任性、常常好奇心爆發年輕,大概多少算漂亮的女孩,行使着這種女孩的特權,出現在驅的面前。

    驅顯然並不歡迎我,可是我置若罔聞,幾乎連日到訪他的閣樓房間。我的工作似乎是替受了傷不能出門的驅去圖書館藉資料,再送到他的手上。當中花了我好大力氣去找的,是戰時在馬賽發行的,名爲《南法通信》的半同人性質的雜誌。我從大學圖書館找到國立圖書館,甚至委託不止一間的古書店幫忙,展開地毯式搜索,其他幾期都找得到,偏偏就找不到驅指定的那一期。我也發揮了自己天生的偵探式的毅力,輾轉多次後,終於查出以前擔任過該雜誌總編的老人現在住在巴黎。

    我到訪老人的住處,得知老人早已逝世多年。老人的女兒是位未婚的中年婦人,她親切地把我帶到老人的書齋,可惜還是沒能找到我想要的那本雜誌。我得知了老人的好友、那本雜誌的副總編的消息,這是最後的可能性了。這位老人名爲費爾南·蘭伯特,尚在人世,可惜他的住處在馬賽。我的調查不得不到此爲止,不過驅好像給蘭伯特寫了封信。除此之外,驅還給住在圖盧茲的名爲比揚古的人寫了封信,都是我幫他寄出的,後者是什麼人物我就不甚瞭然了。就算身受重傷,躺在病榻,驅這個人的祕密主義還是半點都沒變。

    當然,我常常在思考驅遇襲的事情。考慮到西蒙娜·盧米埃的奇怪言行,槍擊者是她的同伴,這個結論是最自然的,可這時候就出現了動機的問題。MRO應該沒有任何理由對驅萌生殺意,甚至付諸實行的呀。

    還有那封不知道是不是由MRO發出的恐嚇信。就算狙擊者就是寄出恐嚇信的人,不自然的地方還是太多了。要是犯罪動機是想阻止發掘計劃,那狙擊者的目標應該是中心人物查理·西爾萬,或者財政支持者奧古斯特·羅什福爾纔對。襲擊一個對發掘計劃多少有點幫助的人,到底能帶來多少效果呢?事實上,事件發生之後,查理·西爾萬也完全沒有改變初衷。六月尾,他留下一句“我在蒙塞居爾等你們來”,就先一步出發前往南法了。

    這次事件之後,在關係者之中陷入強烈的不安和動搖的,可以說只有吉賽爾·羅什福爾了。只有吉賽爾深信不疑恐嚇信和驅的事件有所關聯,她爲把驅捲入事件之中而陷入自責,還擔心下一名犧牲者是誰,惶惶不可終日。看見這樣的吉賽爾,雖然暑假還沒開始,我也不得不勸她先回圖盧茲去。另一邊,作爲受害人的驅完全沒有中止蒙塞居爾之行的意思。除了殺害以外,又有怎樣的暴力能改變這名青年的意志呢。結果這次的事件留下的結果,便只是對吉賽爾過盛的恐嚇效果而已。到頭來,考慮到讓-保羅的假期和驅的傷勢,我們定在七月十日的下午從巴黎出發。

    連綿的山丘環繞着村莊,山上樹木的綠色濃淡不一,呈平行的帶狀排列,在南法那刺眼的陽光照耀下反射着綠光。可是,儘管陽光是如此地強烈,相比起煤煙纏身、就像桑拿浴一般令人不快的巴黎,這裏卻是涼風習習,不停地爲我們帶來沁人心脾的冷氣。這也是當然,因爲我們位處的已經是東比利牛斯山麓中的高原地帶了。

    一片房頂爲紅色的村落靜靜地沉睡在綠草如茵、坡度平緩的窪地的谷底,這就是沙德伊村。南法特有的紅色屋瓦經過長年的風雨侵蝕,已經變成黝黑色,隱隱散發出一種陰沉的氣息。

    從山頂往下,臨近村口處,有一座頗爲壯觀的羅馬式教堂,與這種寒村並不相襯,六角形的石塔上承載着三角形的尖頂,直指雲霄。看上去像教堂的建築還有兩座,一座面臨村子中央的廣場,另一座位處山頂右邊一個較低的山丘上,山丘上的教堂一看就遺棄已久,荒蕪不堪,遠遠望去也覺得荒涼。

    村子四面環山,低矮的山丘連綿延伸,交錯重疊,變成褶狀的山巒,徐徐增加着高度,最終抵達目所能及處比利牛斯山脈粗獷雄壯的巖峯。在南法夏天湛藍的天空下,尖銳而險峻的巖峯排成沒有絲毫間隙的灰色牆壁,一直延伸到視線的盡頭。比山脈稍近一點的地方,也處處可見石峯冒出其光禿禿的山頂,當中一個山頂上,有一座不知建立在什麼時代的,行將潰散的石質城堡,時至今日還在陰沉地睨視着天空。

    “……走吧。”我小聲地自語,驅使着雪鐵龍·瑪麗,往視野下方貧寒的村落出發了。

    村口附近,教會墓地旁的小小的廣場上,有一座在這個國家裏隨處可見的戰死者紀念碑。一個村中老人坐在樹蔭下的長凳上,默默地凝視着我們的車子從面前駛過,視線中帶着滿腹的猜疑。那種排斥外來者的執拗情緒久久地纏繞在我的身上,讓我惴惴不安。

    “老爺子在意了。”讓-保羅說道。

    “他稀奇的不是小姐你,是驅先生。別說日本人,這可是頭一次有東方人來到村子裏。”

    穿過紀念碑所在的廣場,順着橫貫村子的一條小河而下,來到一座製作精良的石橋前,橋邊是郵局。駛過石橋,讓-保羅指示我左轉駛入一條狹窄的小路,進人小路不久,就來到讓-保羅年邁的伯母保琳女士的家。

    “讓-保羅,你來了啊。”

    也許是聽到了車子的聲音,紅、藍、黃三色的塑料門簾之間,一個瘦削矮小的老婆子探出頭來。可是保琳說的話口音太重,我一瞬間還以爲聽到外語了。作爲奧克文明的中心地帶,直到最近爲止,這片土地肯定還深深地殘留着滅亡已久的奧克語的影響。

    二樓的客廳十分整潔,裏面已經有一名客人,保琳介紹說他是讓·諾迪埃。保琳去準備茶水,讓-保羅上了三樓去看房間的樣子,客廳裏只留下諾迪埃、驅和我三人。諾迪埃用滿腹狐疑的目光打量着我們,一口飲光杯子裏的紅酒,粗魯地用手擦了擦嘴,毫無顧慮地開口問道:

    “你就是那個日本人嗎?”

    男人一副想找架吵的語氣,嘴邊露出陰險的淺笑。驅把身體憑靠在細長、矩形的飄窗邊上,只是瞥了他一眼,沒有理會。可是這個人是怎麼知道驅的呢,我不明白了。

    “你也想來搶清潔派的黃金?勸你趁早走,下次就不是受點傷那麼簡單了。”

    “諾迪埃先生,爲什麼?爲什麼你要說這種話威脅我們?”我有點緊張,不由自主地插嘴問道。

    “是啓示錄的詛咒,想要清潔派祕寶的人都要下地獄,一個都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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