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他這麼說,我愣住了,動彈不得。這些話讓我想起了那封恐嚇信。莫非,那封不祥的信就是這個男人寫的?

    “阿婆,先走了。”

    沒來得及讓我解開疑竇,男人對在廚房裏的保琳粗魯地這麼說了一句,重重故意地把樓梯踩得吱呀作響,走下樓去了。他到底是什麼人?他穿着一件滿是泥污的藍色工作服,粗野的紅髮糾結在起,看樣子很久沒洗了,臉曬成了紅黑色,蓬亂的鬍子黑中帶白,雙眼佈滿血絲,還有那肉體勞動者的粗壯手臂、結實身軀……會是這個村子裏的農夫、牧人嗎?

    可是,雖然他態度粗魯,言語也像是在恐嚇,我卻感覺讓·諾迪埃有種跟下賤、鄙俗無緣的氛圍。他的外表十足是一個疲憊、骯髒而無知的鄉下人,我卻感覺到他的內在有某種堅硬的、脊樑骨般的東西。就像是在一大羣只顧四散逃竄的殘兵敗將之中,仍然堅持着有組織的撤退戰的那些勇敢、高潔的士兵的氣質。這個人強烈地激起了我的興趣,我向從廚房走出來的老婦人問道:

    “保琳小姐,諾迪埃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保琳在暖爐前的搖椅上坐下,把咖啡杯放到膝蓋上,緩緩地說起來。我也一邊喝起咖啡,一邊傾聽着老婦人的話。

    “……讓·諾迪埃從小就在蒙塞居爾一個叫作羅什福爾的很有錢的人的山莊裏面,幹了很久的活。他是那裏的夫人的僕人,乾的活啊,都是些餵馬、陪夫人爬山這樣的事情。可是啊,十年前左右的一天,諾迪埃突然沒有理由地把夫人殺死了。”

    保琳的話讓我震驚了。原來吉賽爾母親的死因不是那麼簡單,她是被謀殺的。我纔想起,吉賽爾一次都沒有跟我說過她母親死時的詳情。

    讓·諾迪埃原是吉納維芙·羅什福爾的僕從,然而某一天,他莫名其妙地把女主人從蒙塞居爾的斷崖上推下去摔死了。之後諾迪埃入獄了十年,直到今年年初才獲得了假釋。他修理了村子裏一間老朽的農宅,住進裏面,然後據說,他連日瘋狂般地在蒙塞居爾巖峯的周邊挖來挖去。

    “他到底想挖出什麼東西呢?”

    “村子裏的人都說,他想挖的是蒙塞居爾的黃金。然後啊,要是除了他還有誰想去找寶物,他就會凶神惡煞地過去找茬,差點兒抓住人家的衣領把人拎起來。他怕別人想要搶在他前面拿到寶物了吧。給人在黑暗的地方關了十年,他的腦子變得有點問題了。”

    “諾迪埃是一個人住的嗎?村子裏面有沒有跟他有交情的人啊?”我問道。

    “讓死了的伯母是這個村子的人,跟我的關係可好了,所以他也時不時到我這裏坐坐,除此之外好像就沒有跟哪家有來往了。其實他是個好孩子,只是性格那麼犟,又剛從監獄出來,只會讓村裏人的偏見越來越深。只不過呢,村子裏的神父拜託他,讓他租房間給一個高中女老師住,村子裏跟他有來往的就只有神父和那位老師了吧。”

    村子裏的神父叫作保羅·索訥,聽說是一位MRO的支持者,或者應該說建議者比較貼切。女老師當然就是西蒙娜·盧米埃了吧。她說過爲了反對建設核電站的運動,暑假的大部分時間都會在這個村子裏度過。房間也肯定是爲此而租的。

    “房間準備得不錯,我們搬行李上去吧。”

    讓-保羅走下樓梯說道。也好,到傍晚之前稍微休息一下吧。今晚六點我們就得出發前往埃斯克拉芒莊,吉賽爾在那兒等着。前天她打長途電話過來的時候我們就約好時間了。那時候吉賽爾說過,要招待的不只是我們,還有西蒙娜·盧米埃。

    沐浴在窗外吹來的高原薰風之中,我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連夜開車的疲勞已經消失,體力也完全恢復了。距離蒙塞居爾有四十分鐘左右的車程,下午四點剛過,我們提前兩小時從沙德伊出發了,因爲讓-保羅要在中途的拉沃拉內辦點事情。讓人微醺的南法田園風景不間斷地在眼前展開。傾斜得厲害的午後陽光,讓樹木和房屋在大地上拖下長長的影子。我把車子駛離了村外的林蔭道,順着坡度平緩的斜坡往前開去,眺望着道路兩旁隆起的廣闊牧草地,不久,眼前就出現了一片奇妙的光景。

    寬廣的草地上建起了大量的帳篷,一些用現成的木材、石頭搭起來的長柵欄隔開了帳篷和道路。柵欄看得出是臨時趕造的,沿着新挖的低矮土溝排列開來。在各處要所豎起了用木樁搭建的監視塔,一些留長髮、絡腮鬍的年輕人正站在上面。這幅圖畫以一面的牧草地爲背景,紅、藍兩種鮮豔原色的帳篷羣落爲主題,中央有間用淺淺的壕溝包圍起來的難看的小屋,屋頂上也搭起了高高的箭樓。監視塔和箭樓上都掛着無數被風雨侵蝕得褪了色的紅、綠旗子,隨風飄揚。

    “當地人把這叫作‘要塞’,這裏就是準備建設核電站的地方,今年夏天這片土地就要給人強制徵收,所以不止本地人,全國的反對派都集中過來,到這兒住下了。”讓-保羅向我們說明。

    從“要塞”再往前行駛十五分鐘就抵達了拉沃拉內。包括蒙塞居爾在內,附近羣山的登山口都位於拉沃拉內,這是個小小的、沒什麼特色的農業城鎮。讓-保羅把我和驅留在市鎮廣場對面的一家咖啡館,自己走向了市政廳。

    “我小學時的一個朋友現在在這市裏當憲兵,我去跟他打個招呼,你們就在這兒等一會兒吧。”

    這就是讓-保羅要乾的事,時間才四點半,看來還要在這個煞風景的小鎮待上一個多小時。

    隔着咖啡店的窗戶望出去,天色正在快速地變暗。陰沉沉的雨雲被風撕扯着,正以快得嚇人的速度往上空流動。風帶着濃濃的溼氣,從敞開的門窗吹進來,纏繞在肌膚之上。五點剛過,只見一輛紅色的阿爾法·羅密歐敞篷車,在這種雷雨將至的氛圍中,就如被強風吹飛的小鳥一般全速駛過。只在一瞬間,我的眼角捕捉到駕車的青年的側臉。他一定是想趕在雷雨之前到家,所以不惜在市內也開出這種危險的速度。與其停車收起敞篷,不如跟時間賽跑,趕在雨雲之前抵達終點,這人的駕駛風格豪邁爽快,有種賭徒的感覺。

    五點半左右,滂沱的雷雨終於下起來了。我看了看錶站起身來。剛從市政廳回來的讓-保羅說道:

    “小姐,要不要我來開車,前面是很危險的山路。”

    “沒事。”我回答道。大雨強烈地叩擊着擋風玻璃,在這樣的環境下,我緩緩地把車子開了出來。天空已經變得比傍晚時分昏暗得多。空中時不時地炸裂出轟響,讓人覺得心臟彷彿被緊緊揪住了一般。這麼可怕的雷鳴,我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聽到。

    可能讓-保羅是對的。駛出市區狹窄的主幹道,在國道上行駛不久後,往左一轉彎,車子就開始駛上急轉彎和上坡接連不斷的險峻山路。到處都豎立着“有泥石流,危險”的路標,坡道狹窄、視野不良,極其容易打滑。天空被莫測的黑雲覆蓋,大粒的雨水猶如機關槍掃射一般,從側面向車身發起了猛烈的衝擊。

    我慎重地駕駛着車子,好不容易爬完了懸崖邊上的陡坡。這時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彷彿創世紀的大地蜿蜒往上爬升,然後直接抵達了天際一般的、無比險峻的巖峯。

    “那就是蒙塞居爾的石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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