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士?”

    “對,是個過時的、化石一般的男人。諾迪埃是土生土長的朗格多克人,他的血液裏定然流淌着騎士精神。騎士精神和宮廷戀愛的道德觀最早就是在奧克國成型的,比西歐其他國家還早。只要讀一讀奧克語的吟遊詩人留下的抒情詩,就能清楚這一點。我跟他認識的日子雖然不足一年,這一點我是看得很清楚的。諾迪埃對女主人吉納維芙的愛,是吟遊詩人式的,即柏拉圖式的。對金錢沒有一丁點關心的諾迪埃之所以會執着於清潔派的黃金,一定也是爲了紀念吉納維芙。我問過他,他只回答了一句,說他在找的是金戒指。”

    “清潔派的祕寶是金戒指嗎?”

    “不知道啊。之後他就再也不肯說,我也不大清楚。他還說,找戒指是爲了復仇。”

    他想對誰復仇啊,我完全搞不懂了。清潔派的祕寶是金戒指這點也太像騎士道小說,太假了。巨龍守護的魔法戒指……諾迪埃真的相信這種童話故事了嗎?

    西蒙娜不再說話,靜靜地進食了一小會兒,之後,她擡起頭來,呼喚了驅的名字。她的語調已經變得跟剛纔的閒談截然不同。西蒙娜將幾乎沒喫多少的菜碟挪到一邊,挺直腰背,雙手緊緊互握,擺在桌上,用一副認真的表情說了起來。

    “矢吹先生,今晚我們把不得不說的話說完吧。互探底子也好,前哨戰一般的討論也好,都該結束了。在六月二十一日傍晚,我爲什麼能對你說出請你去逃亡,爲什麼我能預知你的危險,我們得先從這裏說起。”

    驅略微低下頭,不去看西蒙娜的臉,無言地傾聽着。就像他緊張時的一貫做法那樣,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捻起幾根長劉海,反覆地捋了起來。

    “我與馬蒂爾德·德·拉布南結識是她在巴勒斯坦人的難民營的時候。三年前,那個女學生爲了支援難民,在暑假時來到了我所在的臨時醫院。那時朱利安剛結束了希臘旅行,回程中也順道來見我。目睹了難民的悲慘生活,馬蒂爾德才開始持有那種可怕的思想。她加入“赤色之死”這麼一個陰森可怕的祕密結社,應該也是那個時候。是誰將馬蒂爾德誘入組織的,我也大致上心中有數。

    “回國之後,我跟馬蒂爾德還見了幾次面。我去巴黎的時候基本上都會去見馬蒂爾德。每次見面都少不了激烈的爭論,我和馬蒂爾德都堅決不肯改變自己的主張。今年一月,久不見面的馬蒂爾德給我寄來了信。她告訴我,她祕密籌劃的資金搶奪計劃失敗了,是一個奇妙的日本人粉碎了她的計劃,她打算跟那名日本人展開最後的對決,但恐怕自己是活不下來了。之後再過不久,我就收到了馬蒂爾德的死訊。

    “最初在埃菲爾鐵塔下見面時,我意識到你一定就是馬蒂爾德信中所說的日本人,我震驚了。可是同時,我還在塔下的遊客羣中,一瞬間瞥見了一個認識的男人的臉。藏身在巴勒斯坦難民營中的那個男人,讓每個人都戰慄,死神一般沉默寡言,國籍、經歷全都無人得知的謎一般的男人。按照我的推測,在馬蒂爾德的耳邊向她灌輸那種讓人不寒而慄的思想,讓那名剛剛目睹難民的悲慘命運,受到強烈衝擊的可憐女孩徹底瘋狂的,就是這個男人……跟馬蒂爾德的回憶有關的兩名人物,居然在同一場所、同一時間在我面前出現,這份讓人不敢相信的偶然,一開始讓我震驚,然而我旋即想到了一點可能性,彷彿全身的血都瞬間凝結了。這不可能是偶然,這兩人之所以會在同一個地點出現,是因爲那個男人跟蹤了你,矢吹先生。那麼,到底這次跟蹤有什麼目的呢?

    “結論只有一個。那個男人現身的時候,一定會有不吉的死神陰影籠罩到某個人的頭上。就連那些勇敢的巴勒斯坦游擊隊員,說起這個不可思議的外國人時,也只是說,他跟他們的指揮部好像有什麼祕密的聯繫,連他們都害怕、忌諱這個人。那個人既然在你周邊現身,你的生命已經毫無疑問地受到了威脅。”

    我終於明白了,西蒙娜爲什麼那麼焦急、那麼強硬地想讓驅逃亡到別處去。狙擊驅的果然就是“赤色之死”的恐怖分子。驅肯定也已經察覺到被人跟蹤和監視。我想起那段時期,驅的槍是裝上子彈的。

    “那個男人的名字是?”驅問道。他的語調罕見地認真,讓人心生恐懼。

    “在難民營,人們叫他尼可拉·伊利奇,不過,當然是假名吧。”

    尼可拉·伊利奇……那人是俄羅斯人嗎。

    “見識過那個男人組織策劃的可怕、陰險的事件之後,人們開始背地裏叫他惡靈尼可拉、死神伊利奇,可是我並不覺得他是蘇聯人。他是俄羅斯人的話,可能是逃亡者的二世、三世了吧。”

    驅那時真的差點兒就被殺了,他如此認真也在情理之中,可我還是覺得有點異樣。

    “尼可拉·伊利奇……”

    驅低聲沉吟這個名字,之後緘口不語,俯下頭去,臉色僵硬,令人恐懼,彷彿沉浸到某種深深的思索之中。似乎受到驅這份頑固的沉默的影響,西蒙娜鼓起勇氣般地說了下去:

    “矢吹先生,我還是得問你,不得不問你。像你這種深刻地體驗過那件事情的人,爲什麼還能殺人?到底爲什麼你要殺了可憐的馬蒂爾德,那位可憐的,在泛濫全世界的惡之洪水面前變得神經錯亂的女孩。我完全不能理解,真的無法理解。”

    西蒙娜說的“那份體驗”到底指的是什麼呢,我沒法從上下文之中推斷。驅緊皺雙眉,緩緩擡頭,視線筆直地指向西蒙娜的臉。他的臉就像石雕的面具,也許這是他緊張時的表情,可還是讓人生畏。那雙彷彿宇宙深淵,深不見底的漆黑瞳孔散發出絕對零度般的可怕寒氣,就連在身旁的我也不禁手足發冷。西蒙娜正面迎向驅無言的凝視。

    西蒙娜眼都不眨地盯着驅,視線熾熱得要燃燒一般。我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西蒙娜。既不是面帶諷刺、神祕莫測的女教師,又不是對被壓迫者傾注幾近逾越常規的同情和獻身,轉身對權力展開猛烈批判的思想家,不是戰鬥在第一線的社會運動家,不是那個異常地苛責自己身體的宗教苦行者,這些我心中的西蒙娜形象,在此刻,當我看見面對驅時的西蒙娜,看見她傾盡全力地想看穿驅那面具般的表情,那份異常的、貪婪的目光時,一瞬間都變成幻影,分崩離析。任何的虛僞、謊言、詭辯,在這視線的面前都不會得到寬恕。它彷彿想將對方撕裂、剝光、粉碎、燒灼成灰。

    “驅先生……”西蒙娜說了下去。我已經被她的威嚴和激情所壓倒。“你現在一定要跟我談談馬蒂爾德。”驅用低沉然而清晰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

    “……到海邊去吧。”

    西蒙娜繼續用那份想奪取對方心裏的一切般的目光凝視了驅一會兒。之後,她無言地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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