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脫離體驗只是一個入口。可是,對我的精神產生的變化卻是壓倒性的。我曾經有過的,不承認我這個人類以上有更高等的存在的愚蠢和傲慢,在我內部被決定性地摧毀了。我在山麓的荒地裏,一座行將崩塌的石砌寺院中開始了新生活。每天我都要在山谷裏,在某條成爲恆河源頭之一的河流邊上冥想。我已決意,爲了加深那暴風雪一夜的體驗,將其真正地吸收爲自身的一部分,就算坐到雙腿萎縮我也要坐下去。在那塊導師指引的河邊岩石上,我一天接一天地坐了下去。

    “高原的春天來得較晚,某個冰雪消融、水流湍急的下午,我無心地望着急流叩擊岩石,飛散成無數水滴的光景。水滴一刻不停地往空中飛舞,一瞬間後又迴歸急流的水面。這是一個連喜馬拉雅的高原也能得到陽光惠臨的季節。我望着眼前的光景,幾欲陶然。不停亂舞的水滴受到陽光照射,一瞬之間變得晶瑩透亮。那是多麼美麗的光景。無數的水滴在空中飛散亂舞,留下一瞬的光輝後,迴歸轟隆的河流……就像永遠的恆河一般,這也是一幅永恆的光景。我看得陶醉了。第二層脫離就在這時降臨了。一瞬間,某個在滾滾流逝的時間和空間之間穿行的存在從水面彈起,變成飛舞在空中的一顆水滴,那就是我。暴風雪的夜晚,那個俯瞰我的存在也是虛像。我只是預感到了比我更深的我,導師稱之爲宇宙本質的大我的存在而已。大我像這條河流一般永不停歇地流動。我這一小我,是急流在剎那間撒佈到空中的無數水滴之一。在一瞬的光輝之後,我又要回歸到無限的河流之中去。河流變貌成了洶涌的原子的長流。一條起於始源,流向終末的原子的大河,在它之中羣星誕生,又毀滅。在這幅壯大得讓人戰慄的光景之中,我第一次深深地,從一粒一粒細胞的水平體驗了老師的教誨,永遠迴歸的意義……”

    海浪聲跟驅的低沉嗓音唱和着。燈塔的光中浮現出西蒙娜的面孔,她雙目炯炯,彷彿透露着貪婪的氣息,然而這目光忽然搖晃了。她現在的表情是微笑,某種類似痛苦的微笑,柔軟而溼潤的嘴脣兩端浮現着深深的皺紋。那嘴角的皺紋凝聚了無盡的悲傷和苦惱顫一顫,彷彿在哀求。

    “西蒙娜·盧米埃。”驅第一次呼喚了她的名字,“我跟你,是偶然同時飛散的兩顆水滴。可是,在我們存在於這世界之前,我們死後,不再存在之後,我們都會融入永遠的大河之中,成爲與宇宙一體的大我的一部分。馬蒂爾德已經死了,這是她的命運。而命運是好的。我只是脫下了小我的鎧甲,聽從永恆的大河發出的鳴響的一員,只是努力想成爲恆河沙粒一般的空虛的一個人。爲了聽從命運的呢喃,摒除一切不必要之物,保持永遠的空虛,這就是我這一存在。我並沒有消滅他者和世界,是它們消失了。一想到只有流動的大河纔是真實的存在,就能明白世界也只不過是假象。就像我跟你也是假象一樣。”

    “可是,被損害的人會怎麼樣?悲慘的難民會怎麼樣?在古拉格羣島呻吟着的無辜囚徒又會怎麼樣?忍飢挨餓,下腹腫脹,在這刻遍佈全世界的瀕臨死亡的小孩子們又怎麼辦?你把這些也稱爲命運,只是簡單地用一句‘一切很好(Toutestbien)’打發過去,就承認這一切悲慘、暴力和野蠻的行爲了嗎?真的這樣子就好了嗎?”

    西蒙娜竭盡全力地發問,彷彿在哀求一般,又像是被逼到懸崖邊緣的人發出的哀鳴。

    “原本曾是無神論者、唯物論者的你,第一次在教堂跪下時,在那神祕的瞬間,他人存在了嗎,世界存在了嗎?”驅反問道,彷彿窮追猛打一般。

    西蒙娜面色發青,然而神色毅然,片刻之後,她用自言自語般的低聲說了起來。海浪的轟鳴還在不間斷地衝擊我的耳膜。

    “……我在巴勒斯坦難民營當了一年多的護士,之所以離去,一方面是因爲我嚴重地弄壞了自己的身體,另一方面,我對學生時代以來自己的思想和生活方式產生了深深的疑惑和煩惱,找不到出路,陷入深刻的精神錯亂和衰弱之中。在那裏,有各種組織和集團,都自稱他們與那些被輕蔑的人、被迫過着非人般的生活的人站在一邊,對這種組織,我一直儘量抱有同情的態度,我也曾是這樣的組織中的一員。可是,目睹他們得意揚揚地宣稱階級鬥爭、暴力革命、奪取政權時,我發現,在他們的內部深植着某種粉碎我的同情的東西。

    “拿起武器,勇敢戰鬥的巴勒斯坦人的身姿,總是讓我發自內心地感動。卑微的奴隸奮起發動的抵抗,總是比任何別的行爲更顯得勇敢,更能體現對人的尊嚴的守護。然而,就算暴力是被迫的,是被動地對來自上層的暴力的反抗,在暴力行爲的深處,我還是能找到某種損毀其實行者的勇氣、名譽和尊嚴的,或者說,某種損毀人的共感能力的邪惡的東西。當暴力已經超出孤獨的抵抗者表明立場的唯一手段,被組織、動員成獲取國家權力的政治機器的一部分時,我的這份感受就會膨脹到幾乎絕望的程度。本來毫無疑問是爲解放而實行的暴力,轉眼之間就變貌成跟它所打倒的邪惡敵人同質的殘忍、壓制的暴力,對這一可怕的悖論,到底該如何做出解釋?

    “你應該聽聽剛纔那個柬埔寨人的話。我很擔心在現在的柬埔寨會不會發生更可怕的事情。要是革命的勝利只能創造出比起它打倒的敵人更殘忍、更無道的新怪物,那我從學生時代開始持續十多年的鬥爭都是爲了什麼……這份疑慮重重地壓在我的身上。是不是這世界上並沒有善,有的只是黑壓壓一片、無邊無際的惡的連鎖,這個疑問在折磨我。正當這些思想的混亂從精神上讓我痛苦時,從小就有的病突然又將我重重壓倒,是一種可怕的頭痛,變得進一步惡化了,聽到少許聲響都會變得像是腦殼被鐵錘亂敲一般,這份痛苦日復一日地折磨着我。

    “……在我療養的北意大利的一個小鎮,一間小小的、貧瘠不堪的教堂裏,我突然間得到了那份體驗。教堂內很暗,發黑的牆壁和低矮的穹頂包裹着我,燈泡發出昏黃色的光亮,只能模糊映照出正面祭壇上呈三角形的聖母子像。一片寂靜,靜得比任何轟響更能壓迫耳膜,在這片寂靜中,在光與影織成的這片彷彿想將人吸入其中的光景中,突然,有什麼向我襲來。某種比我強大的存在,伴隨着不容置疑的現實感在我面前現身了。我對自身的傲慢的執着、自我的鎧甲,都在一瞬間被粉碎,我自然地跪了下來,虔誠地向這個存在祈禱。昏暗的教堂中,一個頑固的唯物論者被打倒了。從這時開始,我確信靈性的實在,或者終於明白了實在這個詞的真正意義。”

    “你拒絕受洗了,是吧。”驅說道,“索訥神父告訴我。”

    “我的信仰似乎沒法被天主教會所接納。”燈塔的光映照出她帶着皺紋的嘴角,她露出了溫柔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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