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清潔派的信仰抱有強烈的興趣,也是從得到這份體驗之後開始的。清潔派的教徒早就熟知這個世界充滿了惡,這個世界裏並沒有神,世界被兇殘的暴力和權力所支配。所謂祈禱,就是向不存在的事物做出的祈禱。因爲這個惡貫滿盈的世界裏不存在神,正因爲如此,另一個神存在的世界才得以顯形。一個無法看見的世界、不存在的世界,只有在向它祈禱之中,那種絕望的、瘋狂般的祈禱之中,纔會在一瞬間呈現它的身姿。在我們的內部有着某種東西,是絕對無法承認支配這個世界的惡和力量的。就連在馬蒂爾德體內,也有這種東西。只有當我們的體內存在着對被損害者的憐憫和愛時,才能確認那個看不見的世界、善的世界。那份無力的愛,命中註定永遠以失敗結束的愛,只有這份愛,才能引致瘋狂的祈禱。只有從靈魂深處壓榨出來的、充滿痛苦的祈禱,才能指引出神的存在。馬蒂爾德正確地認識到這個世界充滿了惡,可是,當她認爲那是她自身可以解決的,並且不得不去解決的東西的時候,纔會被那個邪惡力量的理論附身。”

    “……在那間小小的、貧寒的教堂裏現身,讓你促膝膜拜的東西,跟暴風雪的夜晚,在我頭頂上疾馳而過的那個黑影,會是同一種東西嗎?如果是的話,你就沒資格訴說基督的愛。你不可能是基督徒。清潔派是異教,而不是異端。當你想在這個世界與他人攜手實現善的關係,也就是說,想將靈性的體驗社會化時,出現的就是教會、組織化的宗教,也就是公教。與其說這些在任何時代、任何國家之中,都只能成爲現世的惡的幫兇,毋寧說是惡的體現者,你不能忘記這一點。在比利牛斯地區遺留下來的‘太陽的十字架’這一象徵符號,展示了靈性的體驗、密教,以及成爲密教基礎的土風太陽信仰、神話、被象徵的世界這些東西遭到教會權力的十字架所撲殺的必然性。也許‘太陽的十字架’纔是清潔派的信仰象徵。它是一個重要的證據,證明了清潔派跟基督教沒有關係,是一個截然不同的宗教。如果你仍對充滿這個世界的惡做出拒絕,那你就不該向他人宣揚愛心。要是你無法驅逐愛與憐憫,那你只能跟馬蒂爾德一樣,淪爲愛憐必將逆轉成憎恨與暴力這一悖論的犧牲品。”

    “不對,不對,不對。”西蒙娜語調激昂地否定了驅。“……·靈性的存在,跟你這種冷漠的,對被虐待的他人漠不關心的態度,爲什麼可以並存呢?當一個人已經知道了神的愛,他爲什麼還能不去愛別人?像你這樣滿身靈性的人,爲什麼還能那麼冷酷、無情地,將那個可憐的馬蒂爾德往死路去趕呢?我完全、完全不能理解。絕對不能理解。”

    “你自相矛盾了。”驅回答了,口吻中呈現出一種少見的焦躁。“……那我問你,有一個男人,他確確實實就是邪惡的化身,跟字面意思一樣,他會散佈邪惡。他破壞自然,用輻射污染環境到不可修復的地步。不僅如此,他運用他強大的權力,意圖讓無知、貧困、暴虐永遠存在下去。對這麼一個男人,你會選擇戰鬥吧。對,你現在就是這麼選擇的。可是,與這個世界的惡戰鬥這一行爲本身,就已經讓你陷入了惡之中。要是你手中拿着槍,站在一個準備屠殺上千名無辜孩童以取樂的當權者面前,你會怎麼做?你會爲拯救千人而扣下扳機嗎?那很好。可是,爲了拯救千名純真孩童而將骯髒、卑劣的屠殺者擊倒的時候,你就已經做出了跟馬蒂爾德相同的選擇。但是你已經否定了馬蒂爾德。那麼,你會任由千名孩童在你眼前被剮眼、切腹、斬斷四肢嗎?那時,你那份與惡鬥爭的決心,你對弱者、被壓迫者的愛又會變成怎樣了。你現在是分裂的、矛盾的。過不多久你就會被迫面臨這個可怕的選擇了吧。那時候,你會怎麼做呢……一個已經體驗過脫離的人,應該怎麼做呢?”

    “應該怎麼做?”西蒙娜語聲尖銳地反問道。聽起來就像在低聲地哀鳴。

    “應該承認一切。肯定這個無盡地屠戮無辜孩子的世界的一切。這世上其實既沒有善也沒有惡,有的只是一百五十億年流淌不息的原子的大河。只有凝視這條大河的時候,人才能得到歡愉和安息,才能說得出‘一切很好(Toutestbien)這句話。”

    “爲什麼,爲什麼,放過眼前的惡,靈魂爲什麼還能保持安樂,這是不可能的。你所說的事情簡直是不可能做到的。你對清潔派有着根本性的誤解。清潔派不是異教。她屬於基督教的異端這個認識也只是表象。清潔派的信仰,是柏拉圖的教誨、耶穌基督本人述說的真實教誨的正統繼承者。並沒有證據顯示‘太陽的十字架’是清潔派的象徵,可是,就算是這樣,‘架在十字架上的太陽”正好是我們的信仰象徵。在這個充滿惡的世界,渴望善的人不得不承受暴力和羞辱,它正好表現了這些人的苦惱和不幸。十字架正好體現了殘虐的處刑臺是存在的,這個世界是被權力、暴力完全支配的惡的王國,哪怕得到了這個認識之後,仍然能帶着最大限度的輕蔑和嫌惡,去拒絕這個現實,去拒絕這個世界,十字架上的太陽正是向我們揭示了這樣做是可能的。十字架上的太陽,燒灼血和沙的地中海的太陽,培養了古希臘人靈感的太陽,詩人們描述過的正午的太陽……對太陽所支持的權力做出最大限度的蔑視,正是與對赤身裸體地遭受暴力痛擊之人的憐憫互爲表裏。”

    彷彿要切開黑暗與波濤聲一般,熾熱的言語不帶絲毫停息地從西蒙娜的口中涌出。驅保持着他那份讓人不適的沉默。西蒙娜說完之後,痛苦地咳嗽起來。她在岩石上扭動着身體,忍受着長長咳嗽發作的痛苦。驅終於開口了,帶着可怕的語調,是手持真實的利刃威嚇他人時的語調。

    “……西蒙娜·盧米埃,西蒙娜·盧米埃,我現在問你真實的情況。不是你怎麼想,而是現在的你是什麼人。你的信仰是完美的嗎,絕對不容動搖的嗎?西蒙娜·盧米埃,神的愛、你對神的愛,在任何一瞬間都不曾動搖過嗎?”

    咳嗽發作過後,西蒙娜伏在岩石上喘着氣。驅的言語對她彷彿起了電擊般的效果。她一瞬間坐起身來,誇張地扭轉身體。之後她緩緩地、顫顫巍巍地凝視青年的臉,彷彿在看什麼恐怖的東西。

    “他人的悲慘、他人的不幸佔據了你的心時,對他者的愛就像疾病發作一般緊緊把你攫住時,對神的愛……”驅說到這裏時,西蒙娜那單薄得可憐的肩膀猛地一顫。之後,西蒙娜接過驅的話說了下去,就像話語被誰從體內拉出來一般。那是一句無盡淒涼的自言自語。

    “……會變得不可能。”

    西蒙娜和驅都無言了很長一段時間。西蒙娜就像全身的力氣已被榨乾、被擊倒了一般了無生氣地蹲在原地。只有波浪聲在黑暗中迴響。西蒙娜嘶啞的、長長的、幾乎不可耳聞的自言自語開始了。在我聽來,那彷彿是在無法忍受的苦惱的最後,無可奈何地發出的悲慘嗚咽。一瞬間,我不由自主地恨起這個鐵石心腸的日本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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