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塞特港的那一夜,西蒙娜·盧米埃面對我強加於她的倫理選擇,提出了第三個可能性,並試圖親身證實其可行性。是愛人,還是愛神,我那時逼迫她從二者中擇一而選。她的弟弟,朱利安·盧米埃的真身暴露之後,她最後還是未能扣下手槍的扳機。就算爲了拯救人類的未來,西蒙娜還是無法犯下殺人之罪。是因爲殺人違背了她的神的教條嗎,不,不是的。她不能扣下扳機,就同時喪失了對人的愛和對神的愛。我無法相信。那個時候,西蒙娜能選擇的只有殺死朱利安,並且強辯這一行爲是忠於她的神,或者忠於人類,她本應只有這兩者之一可以選擇。可是西蒙娜兩者都拒絕了,她同時喪失了朋友及信仰。然而……”

    “然而什麼?”我催促他。

    “也許西蒙娜雖然喪失了一切,卻在這全面喪失之中得到了切。通過實行‘受忍’,她在生命中的最後一個月,對已不存在於世上,亦已消失於她心中的神延續了追尋。西蒙娜不僅肉體上飽受痛苦,精神上也是受盡了百般折磨。她捨棄了欺瞞,承認同時愛着神和人這兩者的不可能性,卻仍走上了企圖同時愛神和人的不可能之路……在她死前是否成功做到了這一點,我不知道。我只能將這行爲理解爲,面對我殘酷的二選一難題,這是她給我的最後的回答。”

    霧雨連綿,雨雲在昏暗的天空中排列得密不露縫。冷風輕輕吹起了外套的下襬。我打了個小小的寒戰,並不是因爲寒冷。我們走上了聖·傑克街的斜坡,往下走向塞納河畔。

    “驅,你什麼時候開始知道殺死沃爾特·費斯托的兇手是羅什福爾的,什麼時候開始察覺朱利安的完美犯罪計劃的?”

    趁此機會,我想將積壓好久的問題一股腦問清楚。青年右手將額前濡溼的劉海撥到一旁,低聲說道:

    “費斯托被殺的當晚,誰是兇手已經明白無疑了。朱利安·盧米埃應該也跟我一樣明白了。娜迪亞,你記得嗎,在費斯托被殺的那晚,我拜託吉賽爾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我跟巴爾比斯警司等人一起搜索了埃斯克拉芒莊的內部。要找的東西在我預料之中的地點發現了。我瞞着警察將其隱藏起來,搜索結束後將其放回了原地。因爲兇手必定會在深夜回來取這東西。”

    “預料之中的地點,是指那個儲物室嗎?所以你才拜託吉賽爾去監視的吧。到頭來,那是個什麼東西?”

    “裝着金屬零件的布袋。

    “金屬零件的袋子……”我不禁沉吟。

    “第二天,你應該在埃斯克拉芒莊裏見過它。知道嗎,娜迪亞。不管是弩還是投石機,都不能只由木材構成。羅什福爾將它們分解之後,發條、螺絲等弩和投石機的金屬部分到底到哪裏去了?羅什福爾肯定是在閣樓迅速將分解後的部件分成木質部分和金屬部分,將金屬部分全部裝進一個袋裏,扔到儲物室的破爛之中。我發現的,就是這個裝金屬件的袋子。”

    “可是,拿着這袋子的不是羅什福爾而是朱利安。我看見,朱利安從蒙塞居爾的山頂把袋子裏的東西往下一撒而空。”

    “對,先潛入儲物室的人是朱利安,他把零件袋拿走了。爲什麼朱利安能找到它?很簡單,他從一開始就清楚明白該到哪裏去找。”

    ……是這樣啊。那個布袋中的零件,就是那把弩和投石機的金屬部分。直到驅告訴我爲止,我做夢都沒想到這一點。我啞然了,驅沒有理會我,說了下去。

    “之後羅什福爾也潛入了儲物室,當然布袋已經不在了。對羅什福爾來說,這應該直到最後都是他心頭的一個大患。翌晨,我問吉賽爾昨晚監視的結果如何。當然她有爲包庇父親而說謊的可能性,可是我能從表情讀出她的心裏話。然而,吉賽爾的沉默之中帶有某種不可理解的部分,使我混亂了。這也是當然,因爲吉賽爾首先想包庇的不是父親羅什福爾,而是戀人朱利安。不過,真相在某個意想不到的時機被揭開了,就是從你口中聽到朱利安持有金屬零件的時候。朱利安知道謀殺費斯托的犯罪手法,因而也知道誰是兇手,所以他能簡單地找出零件袋的所在。可是,朱利安將可用以告發羅什福爾的最重要的物證,從石峯的頂上丟棄一空。到這裏,我至少已經明瞭,朱利安既沒有打算暴露真相,也沒有告發羅什福爾的意思。而且他還自告奮勇地擔任起業餘偵探這個角色。從這個時間點開始,我看出了朱利安的真實意圖。之後順着第二、第三場謀殺的走向,注意朱利安的言行,他那份完美犯罪的計劃對任何人來說就都變得昭然若揭了。

    “朱利安爲了隱瞞他在最初的費斯托謀殺案時已經完全洞悉事件真相的事實,在埃斯克拉芒莊揭發真相之際,將費斯托謀殺案的推理挪到了最後才說明。在費斯托謀殺案的各種現象之中,我所謂的事件的支點,就是‘被殺害了兩次的屍體’這一現象。現在你也可以簡單地完成了。試試對‘被殺害了兩次的屍體’的意義用現象學的直觀進行分析吧……死去的屍體不可能再一次被殺,因而對兇手來說,第一次殺害行爲的意義不可能是殺害,儘管第一次攻擊已從生物的意義上將被害者完全殺死,從行爲意義的角度來說,正因爲這次攻擊並未被理解爲殺害,所以第二次攻擊,亦即象徵性的真實殺害行爲才變得不可或缺。剩下的問題僅僅是,如何將基於本質直觀得到的認識,應用於費斯托謀殺案的具體場景中去。這時應列入考慮的主要條件是,沒有必要被打碎的玻璃,弩這一本應遠距離使用的武器,石球這一令人費解的鈍器,不作爲象徵,而作爲暗號來解讀的啓示錄風格的舞臺裝置,等等。”

    “那時你已經知道殺人時用到投石機了嗎?”我有點焦躁了,問道。

    “當然,跟朱利安一樣。”

    “也知道羅什福爾是兇手了?”

    “嗯。”驅一副輕描淡寫般的語氣。

    “那爲什麼不告訴我?”

    驅只是無言地聳了聳肩。隔了一小段時間後,他又開始講述。

    “你曾經就我殺死馬蒂爾德一事向我責難吧。那是讓我無言以對的指責。今年夏天,在追尋聖·塞寧文獻的時候,我同樣接受了一場批判,來自於一個立場幾乎與你等同,然而批判性比你更徹底的人,令我無法無視……”這裏驅暗示的當然就是西蒙娜了。“今年夏天所發生的事情,對你和我有着完全不同的意義。對我來說,與事件中登場的西蒙娜·盧米埃這名思想衝突者展開的對決,纔是最重要的。殺人事件本身則是……”短暫的沉默後,驅慢慢地說了下去,“……誰跟誰怎樣自相殘殺,都惹不起我任何的關心與興趣。本次事件,特別是其中朱利安·盧米埃的完美犯罪,只是一件難能可貴的武器,一件我用來將西蒙娜在思想上逼入窮巷的武器。”

    於是,我終於能理解驅那些太令人費解的言行了。在蒙塞居爾連續殺人事件的背後暗中展開的,是驅與西蒙娜之間慘烈的思想激鬥。我對驅抱持的疑惑,驅因爲對安託萬、馬蒂爾德等人的殘酷態度所承受的批判,對這些問題的解答,都能在這場思想鬥爭中得出。對,驅確實將西蒙娜逼得走投無路了。可是現在回想起來,南法旅行之後,明明設下陷阱的人是驅,他卻顯出一種奇妙的內疚感和動搖感,彷彿不希望獵物上鉤一般。朱利安在埃斯克拉芒莊揭露事件真相之後,驅的表情幾乎可以用悽慘來形容了。

    “就像朱利安巧妙地利用了羅什福爾的犯罪一樣,你將這整個事件,用作你跟西蒙娜的精神鬥爭的武器了吧。那麼,你到底贏過西蒙娜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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